甘孜日报 2022年11月17日
◎梁爽
小时,除了沿楼梯摆得挤挤挨挨的大白菜,冬天最多的就是苹果。装苹果的纸盒箱子常常放在阳台上,结了冰的窗子和墙壁在午后的阳光里渗出水来,箱子也就早早地浸湿了。瓦楞纸变了形,包着纸的苹果也往往熬不到吃完,就开始腐烂了。那时,家里的大人会将烂掉的边边角角依次挖去,余下的切成小块,加冰糖煮成糖水。有时会放几粒红枣,加些银耳,因为黏稠而多了几分甜似的。后来见识过广东的糖水,即便是快餐文化里变了形的,也多包装得丰富而讲究,与煮陈果子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再没买过冬储菜和整箱的水果,那种特殊的甜腐,竟再也想不起了。
其实从绝对数量讲,好吃的并没有多到过剩的地步,只是不能很好地保存,供人们每日都吃到同样的新鲜。旧时的性格测试里,常有这样一问,假设你有一串葡萄,是先挑最好的吃,还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以答案之不同区分两种人,两种价值观。夸大其词暂且不论,最主要是缺少诗意。而远在古罗马时期,人们就把鲜花和水果浸到蜂蜜里;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新鲜食物短缺,法国人惯用果酱抹面包。对于美食在手究竟什么时候吃这点上,凡此种种假设,远不如实际动手动口。要么敞开了肚子吃个痛快,要么想想法子吃得更长久些。
去年冬天,热腾腾的苹果酱煮在锅里,我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即使是了无生趣的片子,也忘了时间。结果,果酱糊了锅。任里间闲不住脚收拾屋子的那位气呼呼出来骂人,也只能再添些水,继续搅和着。满心愧疚,念及西式厨房里完全自动化的搅拌器、计时器,乃至防噗锅的发明创造,真是人性。若是刨根问底,问这里的人性是什么?我想,多半是做枯燥工作时的三心二意吧。
殊不知,再后来自己做果酱,从处理水果到加热搅拌,都寸步不离地盯着,再有趣的节目也无法把我叫进客厅。想起日本电影《小森林》里,女主角市子不忍心看着满树的红果拼命长大,最后只能腐败在土地里,于是说,“那就做成果酱吧”。然而,像剁饺子馅儿一样地用刀子切碎果肉,像煲魔法汤一样地转圈圈搅拌,不厌其烦的过程里,真的仅仅是为了不浪费和多吃一口甜?
做果酱,难说不是一种行为艺术,其主要目的与其说是满足口腹之欲,不如说是用这种单纯的体力付出,这种次序井然的动作本身,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地专注。至于藏在冰箱里的瓶瓶罐罐吃得了吃不了,反而是无关痛痒的。这时候,谁要以全自动化的种种为忙活得手脚不得闲的人提供便利,实在是没眼力见儿,也是最大的不人性。
忽然想起顾城有一首小诗:《安慰》。安慰什么呢?是充满童稚的孩子安慰为糖发愁的母亲,还是作者借此安慰人们无米下锅的窘迫生活?难怪顾城会被称为“童话诗人”,短短几句,轻轻简简,把一件苦涩的事写得充满了爱和甜,却也不是轻飘飘的敷衍。野葡萄自然生长,还没有成熟就被摘下,但同样青涩的孩子却有着意外成熟的智慧,以舍为得,化繁为简,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读到它的人也因而心中一宽,心头一暖。
诗人流诸笔端的感情,大概正如其在同年的散文《少年时代的阳光》中所表达的:“我要用我的生命,自己和未来的微笑,去为孩子们铺一片草地,筑一座诗的童话的花园,使人们相信美,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东方会像太阳般光辉,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最终都会实现。”这并不是打了鸡血的盲目乐观,而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悲悯。后来,这首小诗被谱了曲,用在了电影《青春祭》里,亦是含蓄动人,哀而不伤。但与诗本身的朦胧不同,对自己的诗心,顾城却解释得十分清楚。他特意强调,这个“童”是《童心说》(明·李贽)中的“童”,是指未被污染的本心,而不是指儿童幼稚的心。
至于“怎么做果酱”,人们真正需要的或许未必是一本食谱,精确到几克这个,几克那个,水多少,水温几何,而是一种大把时间用着也不心疼的安适与从容,一种真正的内心的宁静。在这样的宁静里,你沿途采下渐变色的叶子,趁它们未被干燥的冷风吹得酥脆,洗净了制成标本。
天一日比一日短了,法海寺的壁画还没有看,樱桃沟的小松鼠也尚未吃过我喂的西瓜,生活好像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等着我去看,去想,去经历,永远也无法穷尽的那种多。食物短缺的时候,一串野葡萄、一罐果酱就是奢侈的幸福。阅读饥渴的年代,任何一张带字的纸都可以囫囵吞枣地看。哪怕真的无趣,也能从字里行间找到自己需要的。如此想来,天底下大概没有什么事真正是枯涩的,只要愿意,人尽可以把一件乏味的事做成自己心里有趣的事。就像杨绛和钱钟书“常抖搂出肚子里的白字比较着玩”,也不失为一种“不加糖”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