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2月16日
◎莫先春
元旦凌晨,爷爷掐灭了自己生命的光焰,享年八十九岁——过世几天前,当姑姑们让医生强行为他输液时,几天没吃饭的爷爷竟然直接将针掰弯以示拒绝治疗,他不想瘫痪在床,给后人添麻烦。
爷爷是一位志愿军老兵,参加了抗美援朝后的朝鲜援建,因为表现突出,获得过军功章,远远地见过毛主席。爷爷和战友们从朝鲜回国的那天,当地百姓排起长队跪哭送行。后来,有人来看军功章,爷爷会一直盯着,围着人家转,生怕摔了。
爷爷其实是继爷爷,和我没有血缘,他是经人介绍娶了带着父亲和大姑改嫁的奶奶,奶奶又接连生下了四个姑姑。就这样,一家八张口吃饭,爷爷是唯一的壮劳力,还因为没有亲儿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有人挑唆爷爷,说继子和女儿都不可靠,今后怕是没有人养老送终了。爷爷信以为真,加之生活的负重和艰辛,常发无名之火,一不高兴就打骂子女和奶奶,对父亲尤其厉害,撕他的课本,烧他的书包。待到父亲成家后修新房子时,爷爷又听人怂恿硬是不让起地基,父亲只得重新找地方挖地基,将增修几间平房的计划改为修楼房了。如此一来,身体有病的父亲劳动量和经济压力倍增。
说来奇怪,一家人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却因为一个婴儿的出生而照进了阳光——这个婴儿就是我。
打我出生后,爷爷对我这个非血亲的长孙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慈爱,用他生前的话说,“我对春娃儿重话都没说过一句!”非但如此,爷爷还把我从小夸到大。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多次爷爷半夜起来,扎破手指,用古法为我禳灾治病,一有空就去河里捞鱼熬汤为我补身体。我去镇上念中学,爷爷好几次帮我背米,米袋很沉,年近七十的爷爷却背着它爬坡过坎二十多里。几年前,爷爷还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夸我工作好,能在大公司“拿笔杆子”。办理爷爷的丧事期间,奶奶和姑姑们念叨的不是爷爷对她们的好,而是对我的亲厚。奶奶说,那次爷爷扇了她一巴掌,年幼的我问,“爷爷,你在做啥子?”爷爷这才没打第二巴掌。我小姑姑也说起,有一次爷爷凶神恶煞地骂她“老子要把你吊起来打!”我问道,“爷爷,要吊哪个?”爷爷说:“吊你小姑姑,不吊你!”爷爷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气也就消了。
父亲三十八岁过世后,爷爷或许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见我们母子四人顿顿喝红苕汤,时不时接济我们一箩谷子或半袋米。那一年,奶奶摔坏了腿,行动不便,向来在家中待不住的爷爷,竟破天荒地留在家中寸步不离,笨拙地喂她吃饭,扶她走路,一点一点地帮她康复。好多次,爷爷想出去“自由自由”,但看到病弱得像个孩子似的奶奶时,竟悄悄地扇他自己的巴掌——不善言辞的爷爷,是在以这种方式忏悔和弥补奶奶吗?或许,爷爷的真诚感动了上苍,几个月后,奶奶居然能杵着拐杖走路了。
五个姑姑都只勉强地念过小学。我以为,姑姑们会抱怨爷爷,不送她们读书,经常打骂她们,可没想到,姑姑们一句“打是亲骂是爱”便冰释前嫌了,她们个个勤劳善良,自食其力,从未因为赡养爷爷和奶奶而吵过架,红过脸。我母亲虽然嘴上对爷爷有些不满,但仍然接替父亲尽了做子女的孝道。说真的,爷爷自己都未曾料到,曾经不被他和别人看好的五个女儿和养子一家,成了十里八乡团结和孝敬老人的典范。
爷爷在世时,经常帮助乡邻们干活。爷爷的丧礼上,乡亲们坐了几十桌,都念着爷爷生前的好。爷爷生前身后的这一切,让我重新审视对待“平凡”的态度。我一向不喜欢平凡,渴望改变命运。我亲爷爷和父亲都是“拿笔杆子的人”,外公是战斗英雄,他们个个都很出色,却都英年早逝;唯有带“继”字却呵我如命的爷爷最平凡——没文化,无技术,一辈子下苦力,也没给子女谋个好前程,爷爷的生命之光微淡却长久,朴素的美德和简单的活法却让他收获了子孙的知恩图报,得以安享长寿。
爷爷下葬的当天凌晨,山村寂寂,山风清朗,我跪在爷爷的灵前烧纸,红红的火苗升窜着燃烧。突然,两张亮着红红火光的黄纸直飞楼顶,如同两只火蝴蝶,据说这是逝者灵魂高兴的表现——爷爷在为子孙的孝敬而欣慰,为自己弥补了过失而欣慰,更为替后人带走了痛苦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