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2月16日
◎萨卡尔
川东长江边有一个县,叫忠县,唐朝时忠县不叫忠县,叫忠州,喻忠臣、忠魂、忠心之意。忠县在历史上出现了很多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如战国时期,割头留城,留城不留头的巴曼子,三国时的严颜、甘宁,等都是精忠报国的忠臣。为纪念这些忠臣,所以忠县在唐贞观八年,唐太宗赐忠县为忠州,从此将忠县由临江县改为忠州,直到民国二年后才改为忠县。忠县曾有很多文人雅士在此为官,比如白居易是忠州刺史。大诗人杜甫、元稹,他们也曾在此留下不朽诗篇。
官坝地处忠县北方,离忠县城四十二公里,是忠县的一个大镇,先前交通闭塞,到县城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情,到县城是一件奢事,除了地方官员可以到县城外,其他普通百姓是不容易到县城的,你想,普通百姓谁有时间、谁有精力、谁有本钱坐着轿轿长途跋涉的到县城?当然忠梁二县的背夫除外,他们为了地方物资,为了家庭生活,整日负重跋涉在崎岖的山道上。现在交通通畅了,到县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的老家在忠县官坝镇,镇上有个寨,名叫张家寨。离官坝镇七八公里,我们那里把山顶上修建的居高临下的防御建筑叫寨。官坝虽然隔张家寨七八公里,但站在山寨上,一眼就能望见官坝场镇。听说这个寨是当地一个有钱人修的,为了防止土匪侵袭和地方互相争斗。我们那一带这样的寨很多,遍地都是:张家寨、李家寨、刘家寨、勾家寨、付家寨、青龙寨……寨寨有古柏,寨寨有参天黄葛树。寨与寨遥遥相望,有时候遇到紧急事情,就在寨上点火把,向其它山寨传递信息,不多会儿,附近的几家山寨也都点起火把回应,甚至是出动人员相互支援。除了寨,还有湾、冲、岭、片、梆。我们那里的山山水水都被这寨、湾、冲、岭、片、梆给瓜分了,就象几个莽汉,咬牙切齿的踏着山脊,逮着山梁,把这山山水水撕成一条一条,一块一块的碎片,流出的血液就变成了河流,千年不断的从东向西奔流。在所有的寨中,只有张家寨最高最大,它地处高山,叫山寨,四周毫无遮掩,可以看到四周几十公里以外其他县城包围着我们这一遍土地的大山,也可以听到重庆市丰都县长江上江轮发出的如牛喘息的气笛声。
张家寨是我们大队的寨,离我们家最近,我回家常跑到屋后柴山顶上去痴痴的眺望这个寨。从家中到寨上有两公里丘陵路,我小学就是在寨上读的。张家寨在山上,方圆几千米都是几十丈高的峭立山墙,山墙用很厚的条石砌成。据说早些年山墙上有掩体,瞭望口,枪孔,墙上有全副武装的人巡逻,放哨,寨外的人如果不走寨门是难以进寨的。我读书的时候没见到这些掩体,瞭望口,枪孔。只见西南方和西北方两个寨门,寨门墙比山墙高,横眉上雕刻着张家寨三个大字。门上两则有几颗在山风中随风飘摇的小树。寨门分两层,外层是石门,一根门杠插进门两侧的石墙柱孔中横杠着,里层是木门,又是一层横杠杠着,加上陡峭的山路,外面人要强进还是很难的。
张家寨戒备森严,它是一个姓张的有钱人的私人山寨。那有钱人,具体住在哪里,谁也无从知道,也无从考证。它之所以出名,据说是因为它在戒备森严中也会对外开放。比如三天一日的庙会,节假日。只要遵从山规,山民们都可以进寨求神拜佛,进香朝供,把敬佛的捐款恭恭敬敬的放在公德箱里,广施善德。它是这里方圆几十公里的一个大庙堂,山民们还是很珍惜这难得的机会的,也很敬重这山寨的主人。这一天,他们会将一年的辛劳和今后的愿望,都向佛菩萨老老实实的禀报,以求得到佛菩萨的保佑。这天,庙堂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钟鼓齐鸣,钟声,鼓声,唱经声以及木鱼的敲打声不断。
庙堂外东北侧,是紧挨着庙堂的三棵古柏,古柏装饰着庙堂,使庙堂显得更加庄重肃穆,常有猫儿鴕在树上居住,夜晚,时不时发出呜,呜,呜,呜瘆人的声音。紧邻庙堂的是两间石墙灰瓦房,与庙堂形成一个7字形,在7字形的拐角后面,有一间低矮的房屋,房屋的下半部是乱石砌成的墙,墙上是木板钉成的一间低矮的灰瓦房,房内有土灶,这是庙里僧人们用斋的地方。庙堂外有一个四合院,青石板铺成,四合院五六寸高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棵黄葛树,点缀在7字形的对面,如果拉一根斜线,这个7字形就会形成一个三角形,而这棵黄葛树就紧挨着这根斜线。树很大,遮天避日,遇到刮风下雨,大树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乌黑的天空中滚动,同时,不断有粗的细的干树枝掉到灰瓦屋上,打出叭叭叭的声音,那声音很让人害怕,真担心树枝打破瓦片,瓦块掉到头上把头打痛。树杆很粗壮,需十多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树杆三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洞,可藏两个七八岁的儿童,常有小儿爬上去藏猫猫。
树和7字形灰瓦屋的间隔处,有七八步石阶,石阶很长。下了石阶,是一条宽而长的街道。街的左边有一个水塘,塘里终年积水。街的右边是一块三十多平米的大坝,后来成了操场。我读书时,常常看见山民们在池塘边洗衣、洗菜、洗脚,有时还有野鸭儿、野鹅儿划动着“双桨”,在池塘里翻转扑腾。它们时儿潜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时而互相追逐,不时发出欢快的嘎嘎声。下课了,钟响了,同学们蜂拥着拥出教室,一群水上生物发出一连串惊叫,然后呀的一声腾空而起,向遥远的天际飞去,只留下一圈一圈圆圆的水波在水中荡漾,同时也荡漾在同学们惊奇而惋惜的脸上。
沿着街直线向前,下一道缓坡,不久到了街的尽头,就见到一个威武雄壮的山门,这就是山寨的西南门。
据说庙堂开放日街上很热闹,有坐在摊前一本正经卖纸烛的;有扯着嗓子吆喝着卖农副产品的;有叮儿当,叮儿当,敲着铁板卖麻糖的;有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把着脉给人看病的;有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掐着手指给人算命的……据说最好耍的要算杂耍,中间一个小猴锵锵锵的敲着锣,另一只老猴扶着梨,一只小狗儿拉着梨缓缓向前耕地,那场面,真叫人稀奇兴奋。正当人们沉浸在兴奋,欢笑,指指点点议论的时候,老猴失去了耐心,老猴暴躁了,挥起皮鞭不停的,使劲的,愤怒的,雨点般的向小狗抽去,抽得小狗嗷嗷嗷……不停的哀嚎,直至将小狗打瘫在地上。人们愤怒了,大骂着主人渐渐离去。还没散尽,一声唿哨响起,接着传来欢叫,回头一看,那小狗居然站了起来,兴奋的啃噬着主人丢下的肉骨,原来那狗是假死,于是人们喜喜哈哈的大笑起来,有的掏出小钱叮叮当当的向盛钱的盆子抛去。这时锣声又锵锵锵的响起,耕地的狗和猴子不停的绕着观众恭喜致谢。
我读书是在庙堂读的,那时候张家寨不叫张家寨,叫固国大队,我们的学校叫固国小学。固国是大队书记改的,据说大队书记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解放后在我们那里找了个山丫头,安了家,得了儿女。取固国的喻意是巩固国家的意思,但老年人们仍然叫张家寨。每当吹牛,谈天说地,免不了把张家寨挂到嘴上。那时候山寨里已住了很多居民,修了七八间教室,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至初中班都有,整日书声歌声不断,热闹非凡。
我读书的庙堂很大,里面没有菩萨,也没有什么神龛,庙堂一分为二,一半供我们班三十多个同学读书,另一半堆放了一些烂桌椅,烂登子什么的。那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后来我跟比我大二十几岁的叔讲这事,我叔说,他也在庙堂里读过书,他们读书时是一半供他们读书,一半是菩萨居住的地方,两厢互不侵犯,和睦相处。
上次回家,依然跑到屋后的柴山顶上张望张家寨,后来实在忍不住要看看母校,于是用了半个多小时爬到寨上,让人吃惊的是,除了几间紧闭的教室、庙堂和那根古黄葛树、三棵古柏外,山上空无一人,那根黄葛树,仍然茂盛葱茏,山风吹来,树叶发出轻微的唦唦声,象是一位世纪老人,在娓娓的叙述着山寨里发生的故事,而山墙上那锈迹斑斑,曾经传出群情激昂之声的高音喇叭,却张着嘴,惊异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