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3月03日
◎李左人
三人把野蕈倒出来,摊晾在地上,免得沤坏。
晚餐,吃烤松茸和带来的干粮、酸奶子。
白天太阳出来暖烘烘的,不冷不热,十分清爽舒服,但太阳一下山,气温陡降,寒气袭人。吃完饭,罗绒直布便去砍了许多松木柴,添到锅庄里,燃成一堆篝火。在这深山老林,夜里没个火是熬不过去的。
月亮出来了,离山头很近,让山上的云团擦来擦去,亮得晃眼。
他们围着篝火聊天,从钟特派员胡县长来到寨子,到益西娜姆的儿子涅牛会用扎巴话骂人,再到今年的松蕈可能的价格,等等。
月影阑珊,星斗西移,罗绒直布把杈子枪放在大姐身边,准备离去。
“直布!”志玛喊道,把枪递给他。“带上!”
他嗫嚅着说:“这山上有野物。”
康巴男人有枪不离身身不离枪的习惯,罗绒直布有意把枪给姐妹俩留下。
“你也给我带上!我们这里有火哩!”
直布背上枪,消失在黑夜里。
卓玛和大姐把篝火的余柴、火炭和热灰,一瓢瓢舀进帐篷,在石块围成的地炉里煨火,再放下门帘,帐篷里不仅暖和,也增加了光亮。
两姐妹跪坐在毡垫上,志玛问:“海子那边的小伙子,不是雅卓的吧?”
“不是。”
“扎沱的?”
“好像是吧,反正不认得。”卓玛脱下长筒靴,抖抖鞋里的泥土。
志玛说:“好臭,把靴子甩远点!”
卓玛虽身着氆氇长袍,但薄不胜寒,双手抱肩,说:“我冷,抱抱我!”
志玛笑着不肯。
卓玛说:“我怕,听见狼叫了!”
志玛还是不干,说:“你不是要我抱,是松蕈吃多了想索冷了吧?”
卓玛摇摇头:“他去康定,说一个月回来,都37天,早把我忘了。你不抱我呀我抱你!”说完,就跟大姐在毡垫上嬉戏打闹起来。
嘻嘻哈哈闹腾了一阵,卓玛说:“算了,我一个人睡。”解开腰带,脱下宽大的氆氇袍子盖上,蜷着身子面朝帐篷边睡下。
“好。累了一天,早点睡,明天还要捡蕈子哩!”志玛也脱衣躺下,将长袍盖在身上,头脚一缩睡了。
山野一片寂静,月光如水,从帘缝里泻进来。帐篷里弥漫着新鲜野蕈混合着林间散发的腐叶气息,连盖在身上的袍子都有一股浓浓的野蕈味道。松涛阵阵,虫鸣唧唧,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阴森的怪叫。这一切,志玛早习惯了,她不怕。
志玛想起了俊清,心里隐隐作痛。作为当家人,她为妹妹卓玛的洒脱任性,活得轻松快活而高兴,也为自己背负沉重的精神负荷、失去心爱的呷伊而懊恼。敦波·俊清,你还好吗?我们的女儿三岁了,可你不知道有她,她也不晓得有你……
天蒙蒙亮,罗绒直布回到营地,把锅庄的火点燃,准备做早餐。志玛听到他动锅瓢的声音,提着糌粑口袋、干粮、酸奶子,走出帐篷。
志玛很快弄好糌粑和松蕈汤,喊道:“卓玛,你五哥都回来了哦,还睡觉不醒嘛!”“松蕈汤都冷啰!”喊了三遍,卓玛才掀开帐篷帘钻出来。
她睡眼惺忪,困倦慵懒,不断打哈欠,埋怨道:“天还没亮嘛,慌啥哟。”
第二天收获不如头天。到下午,阳光把树影越扯越长,志玛说:“收拾了回家吧!”
直布收起帐篷,打捆装在背篼上。姐妹俩把蕈子大致按类分装,收捡了两背篼一口袋,只抵得往年一半的收获。过去吃不完,晒干交给索冷运到康定卖,今年除挑选些松蕈牛肝蕈当新鲜小菜,剩下的晾干留下自己吃。
刚走下坡背,遇到一群下山的姑娘小伙,有说有笑。一个小伙子主动要帮央金卓玛背背篼,卓玛毫不客气让给他。志玛打量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红着脸勾下头,背起背篼匆匆往坡下赶去。
志玛把背篼靠在路边大石上歇气,大声感叹:“人长得漂亮就是好哇。下辈子我也做美女,享受一下被人追被人捧被人怜被人爱那种爽爽的感觉!”
“阿姐别说亏欠了,前几年你还没享受够呀?来,我帮你背!”
到鲜水河边路口,小伙子打一声唿哨,放下背篼,就朝上游方向走去。
玉珠估计直布上山捡蕈子该回来了,便借故走出官寨在小溪桥边守候。
19岁的玉珠正值青春年华,在雅卓也算得一位美女,但没有小伙子敢追求她。因为她是官寨家奴,主人想把她配给哪个奴隶就配给哪个奴隶,生的子女称朗生,即家生奴隶。若要另嫁,须交赎身银30两,得到允准方能成婚。还因她是本布太太的贴身侍女,连老爷丹增都不敢有非分之想,村里的小伙子谁还敢去沾惹?而她爱上常来官寨办事的更巴罗绒直布,对其他男人不屑一顾。
一见面,直布顾不得放下背篼,惊问:“出什么事了?”
玉珠笑道:“等你。”
“等我?这又不是奈何桥!”
玉珠啐道:“呸呸呸,活得不耐烦了?跟你说个好消息!”
“啥好事儿?”
玉珠说:“下雨前一天,旺姆太太说,只要我勤快听话,好好服侍她和小姐,再等五年,就解除我的约嫫身份,我想嫁哪个就嫁哪个。高兴吗?”
“天哪,五年,我快满30岁了!”罗绒直布耸了耸背篼。
玉珠告诉他钟特派员一直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说达瓦就是他亲妹子。直布大为惊诧,天下竟有这么蹊跷的事。
玉珠悄声说:“太太警告我,说出去就要我的命!”
竹篮打水一场空
货郎鼓“咚咚咚咚”摇进俄叠寨门。
“骑马货郎又来啦!”人们纷纷走出碉房,像迎接稀客一样欢迎冯扎西。
只听得咴咴儿一声长嘶,冯扎西下了马,从驮马上卸下两只货囊,铺开摊子,大声吆喝。女人们围上去,有的拿起布料在身上比画,有的对着玻璃小镜惊喜地照看自己的脸蛋,有的选定香喷喷的胰皂。男人们则送来豹皮、麝香、虫草、贝母,卖现钱或者换纸烟、鼻烟、缝衣制靴的针线等等。
桑姆听见院子外面闹闹嚷嚷,问女仆发生了什么事。央宗回答,老商冯扎西来了,他卖的绸缎布料花色品种多,上次他来俄叠,恰巧你去泰宁了。
桑姆说:“去看看。”
围观的大妈、小妹和男人们见本布太太扭着腰肢走来,立即退到一边,摊开双手鞠躬施礼,已经买好东西的人便趁机离开。
桑姆在地摊前蹲下,发现布匹绸缎堆里有一块成都绸,不禁两眼放光,搭在手臂上比试。央宗立即拿起一个小圆镜递给她。桑姆披到肩上照照镜子,认真打量,那一颦一蹙一招一式都透露着一个爱美女人的涵养和韵味。
“大姐好眼力,一眼就看中我最上乘的一段料子。色彩花样简直就是专门为你设计的,做一件绸衫穿上,整个女儿谷都会被你的光彩照亮!”
她把料子和小圆镜交给央宗,算是选定了,又拿起一串松耳石项链在胸前比试起来。
“啧啧,这是我手头最漂亮的一副项链,快戴上!”
桑姆戴在脖子上,大妈小妹们七嘴八舌地称赞太太漂亮。
“老商,多少钱?”
“先别说钱,再挑挑,看还有没有你看得上的物什,待会一起算账!”
桑姆又弯下腰用指头拨弄那些小玩意,没发现中意的。
“我冯扎西做这些针头线脑的生意,只能赚几个零碎钱,主要是想把漂亮女人打扮得更漂亮。若是丑女人,出再高的价,我也不会卖给她——那不是暴殄天物糟蹋了美丽的松耳石吗!”
几个自认长得不漂亮的女人,白了冯扎西一眼,扔下手中挑选的货物,拍拍屁股愤愤地走开了。
冯扎西见剩下的人不多,对桑姆说:“大姐,请借一步说话。”
桑姆吩咐央宗:“把绸料和圆镜先拿回去,镜子就给你了。”
冯扎西悄声问:“你是桑姆太太吧?”
“你认得我?”她翘起二指头把头发掠到耳边。
冯扎西不紧不慢地说:“扎巴三大美人的名字,我都灌了一耳朵。泽仁旺姆在雅卓,我见过;嘎玛卓嘎我不认识,知道她在卓泥;现在在俄叠又看到一个最漂亮的女人,不是桑姆还是谁呀?”接着诡秘一笑。“我还晓得有三个小美人!”
“小美人?”桑姆十分诧异。
“是呀,眼下扎巴娃追捧的小美人:雅卓官寨的尼玛小姐,巴里村长罗绒直布的妹子央金卓玛,还有嘎玛卓嘎的女儿巴桑,个个出落得水灵水秀!”
“哼!”桑姆大为懊恼,竟然把她排除在“小美人”之外,纳入过了气的老美女之列。“说吧,什么事?”
“嗬,漂亮的女人大都不够聪明,桑姆大姐是个例外,既漂亮非凡,还聪明绝顶!”游商收了笑容。“仁清明措大哥托我……”
“他说什么?”桑姆急切地问。
“叫你把贵重的东西收拾好。”
“他在哪里?”
“他让我带你去见他。”
桑姆扔下项链,说道:“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莫想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