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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3年06月27日

◎嘎子

阿嘎停下手中的活,通红的手掌摊在胸前,紧紧合上那只独眼。渐渐地呼吸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胸腔内咚咚的气响。他又进入了那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进去的神秘世界。

道基又烦躁不安了,挥着拳头说:“给我卦,给我卦!”藏医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又紧紧闭上宽大的嘴唇,下巴还在急暴暴地抖。

阿嘎终于从那个世界里闯了出来,半睁开眼睛,沉闷的声音里还带着那个世界的味道:“你去吧,朝东南面走两个马站,太阳落山时,你会看见一棵血红的老桦树,顺着树根长伸的方向走十步,有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你的马就压在那块大石头下。”

道基疑惑地望着阿嘎,脸上渐渐地泛青。他晃着两只拳头狂笑起来,大喊大叫:“哈哈,我的花斑马压在石头底下。哈哈,我的花斑马变成了地老鼠,钻进了石头底下!”

阿嘎脸是平静的,又拖过那张牛皮使劲地揉搓起来。

“走吧。”藏医拖着道基笨重的身子。

“走吧。”道基也站起来,腿像喝醉了酒似的发颤。他们急急地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太阳仍然很白很冷,猫翻着肚皮在阳光下沉睡。阿嘎埋头揉搓牛皮,像从没发生刚才的事。我的磨刀声又嚯嚯响了起来。

早上,阿嘎对我说:“你今天就别去上工了。”

我奇怪:“不上工?队长没通知呀?”

阿嘎没开腔,把门紧紧地闩上。我就坐在火炉旁,听那一粒粒药丸从阿嘎的掌心滚落到铜盘里,敲出一种美妙的声音。穿过墙洞的阳光在潮湿的墙上烤出一种酸味来,酥油灯苗一动不动,像凝固了的一团发亮的东西。

猫又睡着了,好像昨晚从没睡过。

这时,门砰砰砰地摇晃起来,一个汉子在门外喘着粗气,嘶着嗓子嚷:“喂,开门,喂,给我卦卦。喂,喂喂,喂喂喂……”

是道基,我从门缝里瞅见他愤恨得脸上透着紫黑的云团,把一个血淋淋的皮口袋扔到地上。他的手掌被血染得发黑,使劲拍着门板,嚷:“给我卦卦。你是个活菩萨,你说准了花斑马是在那堆石头底下。它不是地鼠是马,被剥了皮扔在了石头底下。被那个贼那个鬼那个地老鼠……”

阿嘎沉稳地搓药丸,连那摇动的门都不抬头望一眼。道基吼累了,就盘腿坐在门边,使劲在门板上砸了两拳,说:“你不给我卦,不告诉我那个贼那个地老鼠,我就坐在这里等,就吼就吵!”他又尖叫了一声。

道基一直坐到第二天,太阳把门板出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时,才悻悻地站起来,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板,哑着嗓子说:“你不告诉我就算了,你告诉猪告诉狗去吧。我道基是不听的。我要去找那个畜性,我要找不到那个畜性,我就不是人。我要剁下他的手指头,我不剁下他的全部手指头,我就不是人!”

他走了,留下那只装满马肉的皮口袋,沤出一股难闻的腥味,一群黑头苍蝇死死地叮在上面。

我真佩服阿嘎了,这一天一夜,他沉稳得像个泥菩萨,搓药丸喝茶给灯盏添油揩红木匣子上的灰尘逗猫玩,然后睡觉。我问他,怎么不把盗马贼告诉道基呢?他望望我,眼光中透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又埋头默默地搓自己的药丸。瘸腿藏医也问过他,他沉默了许久,从牙缝中崩出一句:“猞猁。”

瘸腿藏医默了一下他的话,突然兴奋地搓着我的头发,说:“你听没有,阿嘎说猞猁。我们亚麻书人就应该是猞猁。那家伙从来都是自己去复仇的。你伤了它的同伴,它会寻你一辈子。懂了吗?小兄弟。”

道基回到亚麻书寨子时,已是十年以后了。那时,我早已离开了这里,阿嘎也在几年前圆寂升天了。道基没剁下那个盗马贼的手指头,又牵回来了一匹高大漂亮的伊犁马。他说,他找到了那个盗马贼,那是个胆小的旱獭,没出息的阄牛。他腰刀指着那小子的脸,那小子就跪下哆嗦成了一团。他饶了那家伙,又去伊犁买回了一匹马。

据寨里人说,道基牵着那匹膘壮的马,爬上已成神山的那座冰崖。这个不服气的家伙是想向阿嘎的灵魂炫耀。他到了那里,冰崖上闪射出一股利剑般的强光,鞭子似地抽打在他的背上。有一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耳膜里鼓胀,他感到醉了烈酒似的眩晕,跪了下来。他久久地爬在冰崖之下,直到太阳消失在夜雾弥漫的雪山背后。

他回到寨子里时,背脊上留下了一条条污黑的鞭痕……

公式

亚麻书的太阳是个怪物,阿嘎死后阳光也似乎变冷了,像冻结在空中的冰块。不仅寨里人这么说,十多年后我又回到亚麻书时,在冷得发蓝的阳光烤晒下,我的手冻出了条条深深的血口。

已是乡藏医院院长的老藏医土登曼巴对我说,要陪我去看看那座久无人住的亚书保管室,那里曾是我与阿嘎的家。他还要给我讲阿嘎的许多往事,只要我请他喝一瓶烈性汉酒。我歪着头,故意说:“你说过,那是碗别人不让你沾边的酒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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