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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3年07月18日

◎嘎子

她们回去了。那时,我不知道她们是故意的,我的心还是儿童的模样,一个没成熟的味酸涩口的毛桃子。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衣袖,说:“你跟着我走,我找得到路。”

我们从一个缺口进入残墙内。这是一间很宽的屋子,墙上还有斑驳的彩漆,绘着各式各样的藏密佛像。地上让硬如石块的墙土填满了,缝隙处伸出一丛丛青嫩的草。到处是人畜遗下的粪便,让太阳烤晒出闷人的臊味。达瓦拉姆抓住我的手,逃进了另一间屋子。

屋内的残墙土块更大,立着躺着,歪着悬着,让人心寒。墙土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压在下面的破碎的经书。达瓦拉姆和我在墙土上翻上翻下,从一间屋子钻进另一间屋子。我抬头,看着悬在头顶的巨大的墙土,真担心塌一块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达瓦拉姆说,这里的墙结实得很,修寺院时,墙土中加了牛毛、酥油和蜂蜜,铁钎扎下去,都扎不起一个小洞。她刚下乡时,队里想把墙土砸碎填平种青稞,可干了一冬,也平不出几块地。墙土太硬,别看它残破,几十个人套着绳子拉,拖拉机在后面推,它也一动不动。

我不理解,这么雄伟、结实的寺院,怎么说拆就拆了。

破四旧的年代,我们还太小了。

达瓦拉姆说,甘孜的所有寺院,都是那时捣毁的。开始,是城里下来几个人,把附近的村民都游说起来了。他们把寺院里成百上千的喇嘛全赶了出去,让他们还俗回乡做老实的农民。然后,人类文化史上的浩劫开始了。在他们眼中,那不是民族文化最珍贵的遗产,而是该进历史垃圾堆的垃圾。一夜间,美丽的建筑物全变成了残墙断壁。铜的铁的佛像全成了废品收购站里的破烂。金的银的都不知下落。成堆成堆的经书烧成了灰烬,做了肥料,屋椽的木头成了村民的牛圈马圈……

我说,喇嘛被赶出来了,寺院被毁了,肯定有不少人悲痛地哭泣吧。达瓦拉姆笑了一声,那张稚气的脸变得成熟起来。那日子,谁敢哭?大家都在笑,笑他们终于捣毁了一个旧世界。全寨子最老的老人根秋巴登还把自已传了几代人的木雕佛像,扔进了破四旧的火堆里。

达瓦拉姆说:“那时候,我也不懂事,同几个小伙伴玩破四旧的游戏,把我父亲最珍贵的一本乐谱撕毁烧掉了。我父亲当着街道上的人,哈哈大笑,说烧得好,这本资产阶级的破书早就该烧了。可晚上他却把我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床上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我说,破四旧时,我父亲也烧了好多书。现在想起,还心疼得直咬牙呢!说他干了件悔恨终生的傻事。

达瓦拉姆拉着我,窜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她说,这里过去是大殿,是喇嘛们集中听经做佛事的地方。墙上的壁画被钢钎毁得残破不堪,地上躺着几根巨大的木柱子,描的花纹还清清楚楚。也许是我对绘画的爱好,使我更认真地打量墙上的壁画。虽说满是坑坑洼洼的斑点,我还是能辨出画上东西。当我看清画面上是紧紧搂抱的一男一女时,腮帮突地烫起来。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藏密的欢喜佛像,是密宗修最神圣最高深的境界。达瓦拉姆显然也明白了什么,说这里阴森可怕,再呆下去魂都要吓掉。她拉着我逃离那间屋子,手心满是潮潮的汗水。

达瓦拉姆说:“你想看过去的大金寺,去找阿郁吉巴吧。他有好多张大金寺的照片。”她说的阿郁吉巴,是她们麻书队的保管员,也是大金寺的还俗喇嘛。开了个小卖铺,卖些盐巴、煤油、火柴等小商品,很会做生意。

大金寺的故事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手,逃出了大殿,沿着窄小的巷道朝一面坡上穿去。上了几十阶破烂的石梯,终于穿出了破墙阵。当看见一片敞亮的蓝天时,我轻松地舒了口气。

达瓦拉姆背靠一座巨大的土山,汗汁把脸颊浸得红艳艳的。她埋着头,低声说:“回去后,别人问你见没见过大殿中的那幅画,你就说没见过。”我想起那幅画,脸颊又有些烧了。

我和她靠着土山坐下来。

达瓦拉姆仰起头,阳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画了条鲜明而又漂亮的曲线。她说:“我们背靠的是一座漂亮的佛塔。过去,它是金色的,巨大的身躯远近有名,被称为释迦牟尼的大拇指。”

我站起来,左看右看,它都是一座土山。不过,上面钢钎和锄头的印痕非常清晰。达瓦拉姆说,传说这佛塔中心藏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造反的人群钢钎锄头都朝向它,后来,还装了炸药放了炮,一座伟大的金塔便彻底摧毁了。塔中只找到大量的木刻经板,全扔进了火堆里。

那时,我身上还残留着上辈人传染下来的革命病,我眼前晃动着毁灭旧世界的火热场面,心里是激动的。可一抬头,看见那座曾经美丽的佛塔毁成这样,像个满身疮疤,身着破衣烂衫的乞丐,心里还是有些伤心。我在地上拾了一些金色的碎片,说要收藏起来,说不定几百年后,它们就是挺值钱的文物。达瓦拉姆笑得浑身的银饰都在颤抖,说:“它成了文物,我们却成了枯骨,顶个屁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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