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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故乡人

甘孜日报    2023年07月18日

◎杨全富

达巴家之达巴阿叔

我家与达巴家因为有亲戚关系,为此每一次到达巴家玩时。老人站起身来,将卧室的门打开,走了进去。里面传来打开柜门的声音,不一会儿,老人就双手捧着糖果、瓜子,或干梨皮等零食从房屋内走出来,笑容可掬的将这些零食分给我们。为此,我们成为达巴家的常客。达巴家的房屋外有小小的场院,一楼为畜圈,场院外沿有一两块巨大的石板盖在畜圈上。在这上面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围坐在石板上,或抓石子,或下六子棋,或在石板上用木炭画画、写字和演算数学题。这时,达巴阿奶的儿子达巴阿树也会与我们坐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听老人们讲,达巴阿叔小时候很聪明,长得也很乖。那时候,还没有下户,由于达巴阿叔的父母亲每天都要与社员们一起出工,因此将达巴阿叔一人留在家里。没想到的是,有一次达巴阿叔一人在场院外的石板上玩耍时,不慎从石板边沿跌落下来。头不偏不倚砸在畜圈里的猪槽上。下午时分,当大人们收工回家时,才发现跌落在畜圈里的达巴阿叔。他们抱着达巴阿叔一路小跑,走了十余里山路后送往公社卫生所。经过医生的全力救助,达巴阿叔终于脱离了危险。在那以后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影响到智力的发育。

达巴阿叔常年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头戴一顶黄布帽子,帽子边沿露出蓬乱的头发。达巴阿叔爱抽烟,因为家境贫寒,只得选择自己种植的叶子烟。因此,在老房子旁的空地里,到处都有颜色油绿,叶片宽大的烤烟。秋天时,达巴阿叔将这些烟叶收割回家,在场院的角落里一层层叠放,再将一种散发着浓烈异味的“蒿枝”植物覆盖在烟叶上,最后用石板压好。几天后,烟叶在热力的作用下慢慢地发酵,散发出呛人的气味。这时,将石板取掉,再将那些发酵后的烟叶取出来,在阴凉处将其风干。这些风干的烟叶是上等的烤烟,后劲十足,只有那些烟龄在二三十年以上的烟民才能驾驭。而像达巴阿叔这样烟龄短的人,只能抽烟的茎秆,当地人称其为“烟骨头”。在制作时,将烟杆上的叶片摘取,再将茎秆折断,放在石擂钵里,反复的锤击,直至这些茎秆变成粉末为止。这样,“烟骨头”烟就制作完毕。在抽这种烟时,首先需要把纸条卷成上宽下窄的圆筒,并将其折起来,并在里面装上这种烟末。因为这种烟形状像人的胳膊肘,因此村寨里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雅号“道拐子”烟。那时,纸张很匮乏,想要制作这种烟需要大量的纸张才行。我在我们村的村办小学校里就读,作业本写完之后,就送给达巴阿叔制作“道拐子”烟。达巴阿叔对我是千恩万谢,我两也成为了“忘年之交”。

达巴阿叔是村寨里唯一喊我“登巴”的人。在我们老家,每一个人除了大名以外,还有一个藏名。因此,有许多人为了省事,大名也被隐去,只是在藏名的面前冠以姓氏。如三根,毛哈姆、毛扎太等。名字有相同的,则在这种混合名前再加上房名。如我排行老二,因此都叫我为阿都老二,而我的大名和藏名却鲜有人知晓。因此,每当听到达巴阿叔叫我“登巴”的时候,内心深处就非常地激动。

达巴阿叔和我都喜欢到山林里捡拾菌类。一到七八月份,几乎每天都要背着背篓到山林里去转悠。转的次数多了,也就对故乡的山林非常的熟悉,每一次都能满载而归。早晨,我和达巴阿叔出了家门,走在村道上,我就恶作剧似的和他攀谈起来,我们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达巴阿叔虽然识得几个字,不过对数字的大小不会比较,因此我也拿他开涮,一会儿说他的鞋有一百多斤,一会儿说他的体重只有三斤等,他都一一点头称是,却没看到一个转过脸偷偷笑着的我。其实,现在想起来,觉得着实不该,也让我现在都不能释怀。路上,我俩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山里,太阳都当空照了。

阳光想要穿透树叶的阻隔,努力将忧郁的林地照亮。几只鸟藏在树丛里,长长短短的叫着,忽然间屏声静气,闪着几点光柱的山林便愈发的幽暗起来,并且是一片难挨的寂静。我只顾睁大眼睛低了头看。地上的杂草异常茂盛,因为走的人多了,杂草向两面倒伏,一条小路就这样在草丛里延伸。后来,终于穿破草的拢裹,树林高大起来,林地也更加的开阔,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树叶,我和大叔各自为战,自行寻找隐藏在树叶底的菌类,起初很少,一朵两朵的,也不管大小,都是要尽数装进背篼的。

没有捡过菌子的人,一般都认为只要眼睛好就行了,其实不然,捡菌子是有诀窍的。达巴阿叔虽然有点木讷,不过对于捡菌子的门道却非常熟悉。他告诉我,杨柳菌喜欢生长在杂木林中,而松茸喜欢生长在青冈树下,不管在什么树下生长,最关键的一点是大抵长在半阴半阳的地方。在树林里,你得去找树木稀疏的地方,在这里,阳光能穿透进来,因为能进行光合作用。除了这些,我的爷爷还是个捡菌子的能手,小时候,他带我到山上寻找菌子窝,到山巅时,他用手指给我山中生长菌子的地方,他还告诉我,在大路上行走时,特别要留意路旁,因为就在大路边,最容易被人忽视。后来每次上山捡菌子,我就用爷爷传授的经验,不用那么辛苦,也能捡到很多菌子,不言而喻,让我在家乡的捡菌子界中,也称得上是小有名气。在爷爷的指点下,我还知道了有一处菌子窝,那是在一条宽约十米山脊,在几片大石板中,有一片溜溜草坪,草坪中央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走到这里,道路变得异常狭窄,走到石片中央时,忽然间觉得一股阴风吹来,汗毛倒竖,让人心惊。可就是在这里,却有“菌种美王”之称的松茸。还有一处,是在两山之间的夹沟里。爷爷告诉我,下面有鸡油菌,自己年岁已大,手脚没有年轻时灵活,因此有很多年没有下到谷底去了,在爷爷的鼓励下,顺着湿滑的路面,攀着小径两边裸露在外的树根,一步一步的往下挪。来到谷底,眼前是长满一人多高的青草,青草中间有条小溪,小溪边上,全是黄色的鸡油菌。我激动的跑过去,没带背篼,两只手不停的捡着,很快手上满了,怎么办呢,最后才想到把外衣脱掉,将衣服的袖口拴住,再将这些黄得可爱的菌子,一朵一朵的装进衣服里。不一会儿,装得满满的,再抓住树根,努力的爬了上去。爷爷的笑意让皱纹都绽开了。

山里的菌子很多,形状各异,有的如珊瑚枝状,我们叫它刷把菌。有的伞面下长满绒毛,就像是动物的皮毛,我们叫它“獐子菌”。有的如耳朵状,颜色灰白,形如动物的耳朵,我们叫它“马耳朵菌”……其实这么多菌子,有些能食用,但大多数却不能吃,比如,“蛇皮菌”,那山脊上,就不单盛产松茸,还盛产蛇皮菌。和黑黄相间的松茸挺像,不过两者之间也有区别,一是味道不一,松茸散发着醉人的芳香,而蛇皮菌散发出恶臭,松茸有白色的膜,而蛇皮菌却没有。如果遇上我们这些捡拾菌子的孩子,也算是“蛇皮菌”倒大霉了,总要被我们踩得七零八落,还有种“马屁包”,初长出时,白白的,圆滚滚的很可爱,然而却不能食用,成熟后里面中空,积满了粉状,倘若你将它在手里使劲的捏一下,灰色的粉尘从里面喷出,成为我们的玩物,不过也有毒性,据老人们讲,这粉尘如果钻进鼻子里,会长一种叫“腻虫”的虫子,鼻子会烂掉的。

在山林里捡拾菌类时,我和达巴阿叔商定,一人走一条线路,两人之间距离不宜过长。而且在行走的过程中,要一边捡菌子,一边打招呼。不过,当山林中菌类多的时候,任凭我大声的呼喊,他充耳不闻。几次之后,我也习惯了。因此,我们约定,下午时分,在山腰一处草坪碰面。

后来,我走出了村寨,来到一座小城市谋生。由于路途遥远,一年之中至多回去一两次,也都是匆匆过客,作短暂的停留后就再次踏上归途。不过,每一次回到村寨里,我都要抽时间到达巴家去坐一坐。达巴阿爷和达巴阿奶年岁已高,两位老人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鬓早已斑白。达巴阿奶依然那么的好客,老人慢慢的打开卧室门,不一会儿,老人就双手捧着糖果、瓜子,或干梨皮等零食从房屋内走出来,笑容可掬的将这些零食放到我的手心里。达巴阿爷精神依然矍铄,给我讲起村寨里的故事,并一再的叮嘱我,要好好工作。达巴阿叔的两鬓也有了银丝,看见我也很高兴,熟练的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烟来,递给我一支,我连忙告诉他我早已戒了烟。他将烟叼在嘴上,从火笼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将烟点燃。在我眼前,原来抽“道拐子”烟的达巴阿叔早已离我远去。

“健康,你还是要学一下登巴,把烟戒了。”达巴阿爷皱着眉头说。达巴阿叔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将脸转向我。当我问及这几年有没有到山林里去时,他告诉我,由于严重的风湿病,腿脚不利索,十几年没有去了。

后来,由于世事的羁绊,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但我从家乡的姐姐处知晓,达巴阿爷身染重疾不幸离世。再后来,在家乡的县城步行街头遇见了达巴阿叔,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连忙将其叫到家里,做了一顿便饭。在吃饭的间隙中得知,达巴阿叔也是身患多种疾病,这次来主要是捡一些药。临走时,我将准备好的香烟塞进他的怀里,他一叠声的向我表示感谢。没想到,那一次竟然成为永别。

达巴阿叔去世后,达巴阿奶只好到我二爸家居住。第二年,达巴阿奶也身患重病,在冬日的一个夜晚离世。

从此以后,只剩下达巴家的那一座房子还挺立在凄风冷雨中。世上再无达巴阿叔,也再无达巴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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