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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纹

甘孜日报    2023年09月15日

◎羌人六

我以为自己来得最早,步入派出所服务大厅,晃眼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皮肤黝黑、表情愁闷的中年人已经毕恭毕敬蜡像般立在柜台面前。一个瘦瘦的办事员端坐在电脑面前,很年轻,看样子像是才参加工作不久。电脑刚开机,一日的工作才拉开序幕。我注意到,年轻办事员右手边鼠标垫的边缘,整整齐齐放着好几支烟。它们,闪烁着前来办事的乡亲父老们留下的气味,一动不动,像在发呆。

不经意间,我的眼睛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成年人的世界,也指向一句已经多年不曾记起的话:“烟搭桥,酒铺路。”

我记起这句话的时候,我那早已去了天国的父亲就在这句话的另一边坐着,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面搭起凉棚,朝我这边观望。

“烟搭桥,酒铺路”,这句实话最先从父亲口中流传,听起来似乎庸俗,甚至有点像贿赂,其实不是,在断裂带,这仅是一种“礼数”。在我看来,它代表的是“人情味”,代表的是“乡情”,就像这没有那种充满戒备之心的厚厚玻璃的服务大厅,简单、透明。

有着素朴的家乡脸孔的中年男人见了我,有些自来熟地朝我点点头,故意挺直的腰板,生硬地绷直了空气。中年男人点头的时候,他脑袋上有数不清的黎明,也有数不清的夜晚,像断裂带夜空上的星群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在歌唱:岁月不饶人。

我问他:“你也是来补办身份证的?”

中年男人一边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紫云烟,一边告诉我:“就是,本来前几天出门打工的,在江油火车站才发觉身份证丢了,出门没得身份证怎么行?只好转来,补办好了再出门……”

这时候,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办事员,又递给我一支,说:“莫嫌,抽支我的经济烟。”

经济烟。以前听本地一些老人们这么说。一句话,中年男人把我和他关系拉得很近,他把他自己变得十分遥远。什么是经济烟?在接过那支烟,看到中年男人那只粗糙、干枯的手掌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看得出来,那是长年累月劳作的手,被时光和苦水同时浸泡的手。此情此景,我的心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掐了一下。疼。

中年男人有着家乡脸孔,跟我却不是熟人,但是他的手,我是熟悉的,或者说,简直“熟悉到家了”,我曾多少次遇见过这样的手,在父亲那里,在母亲那里,在我们村里,在断裂带的乡亲父老中间,在城里,在异地他乡。我曾无数次遇见过这样的手,不需要眼睛,我就能看到;不需要耳朵,我就能听见;不需要鼻子,我也能闻到。

我和中年男人点燃烟,抽了起来。抽烟的时候,我摸出自己荷包里的娇子烟,给办事员递了一支,也给中年男人递了一支。办事员接过,随手把那支烟和那些散烟放在一起。中年男人没有接,腼腆而客套地说:“抽起的,抽起的,谢谢!”

抽烟的过程中,我向办事员把补办身份证的流程弄清楚了,特别简单,就是拍张照片,再在仪器上采集下指纹,交点工本费,先领一张临时身份证,就可以了。正式身份证四十天后下来。“到时自己带着户口本过来取,或者,留个地址快递,快递费自己给。”他告诉我们。

先后给中年男人和我拍好照片之后,办事员便在电脑面前操作起来。

“要采集指纹,把你的手伸过来。”

办事员轻声招呼中年男人。

我的脑袋里像撒开一张渔网,网住“指纹”两个字,它如同鱼儿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蹦蹦跳跳。是的,指纹。我更没想到的是,人生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断裂带,在眼下这冷冷清清的派出所服务大厅,开始上映。

中年男人先是淡定地伸出一只右手,然后渐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轻轻摁在那小小的仪器上,之所以说是渐次,是因为他每换一根手指,那个小小的仪器都会发出一声类似于“指纹无法识别,请重新输入……”的语音提示。“换一根试试。”办事员也在一边不断提示、催促。或许是因为手上脱皮严重,中年男人把右手的每一根指头都试了很多次,依然无法成功采集到他的指纹。看得出来,中年男人有些着急了,伸向仪器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右手不行,中年男人又换上左手上阵,他渐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每一根指头都试了很多次,还是不行。

中年男人的指纹,仿佛失踪了。一遍遍地试着,苦苦地试着。

他每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心会跟着紧张一次。

后来,他每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心会跟着战栗一次。

冷冷清清的派出所服务大厅,中年男人、我和办事员的注意力都在走向一枚指纹,我们都在等待一枚指纹。不知等待了多长时间。而实验,仍在继续。就这样,在我们期待的目光里,中年男人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频率越来越快,不停交换着手指,试了又试。过程中,中年男人向我和办事的警察无奈地笑过几次。结果,还是不行,那枚指纹出门旅游了似的,依然迟迟不肯出现。

中年男人那枚依然迟迟不肯出现的指纹,让我想到了人民,想到了断裂带的乡亲父老,想起了逝去和正在来临的岁月,想到了苦难,想到了命运。我坠入一种幻觉,我感到我的人,或许就是那枚迟迟不肯出现的指纹。

嘀嗒嘀嗒的时间,仿佛,过去了很多很多个世纪,早已大汗淋漓的中年男人的指纹终于采集到了。仪器上传来语音提示:“您的指纹已录入成功。”

奇迹终于诞生。那一瞬间,我也松了口气,我的感觉是,中年男人的指纹不是现成的,如同生儿育女,那枚指纹,是他的手指经历了漫长的孕育过程,生下来似的。

轮到我采集指纹。我没有遇到中年男人的问题,指纹顺利录入成功。

当我拿到临时身份证,经历了一场冒险的中年男人仍在旁边站着不说话,并未离开,似乎仍未从虚惊中缓过神,又像是要把耽搁的时间补偿于我。

从派出所出来,我问他:“早上怎么来的?”

“早上坐班车来的。”

“是不是要去镇上?”

他点点头。我告诉他:“我开了车,顺路,你就坐我的车吧。”

中年男人有些腼腆地说:“好啊,谢谢!”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弟,多少钱?我把车费给你。”

我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要钱。”

从断裂带回到绵阳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林家坝派出所服务大厅内那个中年男人的遭遇,那枚姗姗来迟的指纹,如同几年前我在广元青川县境内的摩天岭上远远望见的鹰群一样,久久在我脑袋的天空里盘旋,挥之不去。淹没在生活皮肤下面的指纹,绕过表象,渐渐显露出她神秘的脸庞。

我找来一些关于“指纹”的资料:

“指纹,人手指上的纹路,也叫手印,即是表皮上突起的纹线。由于人的指纹是遗传与环境共同作用产生的,因而指纹人人皆有,却各不相同。由于纹路重复率极小,大约一百五十亿分之一,故称为‘人体身份证’。”

“指纹能使手在接触物件时增加摩擦力,从而更容易发力及抓紧物件,它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

“伸出手,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小小的指纹也分三种类型:有同心圆或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旋涡的,叫斗形纹;有的纹线是一边开口的,即像簸箕似的,叫箕形纹;有的纹形像弓一样,叫弓形纹。除总体形状不同之外,各人指纹纹形的多少、长短也不同。”

“指纹在胎儿第三四个月便开始产生,到六个月左右就形成了。当婴儿长大成人,指纹也只不过放大增粗,纹样终生不会发生改变。”

“在皮肤发育过程中,虽然表皮、真皮以及基质层在共同成长,但柔软的皮下组织长得相对比坚硬的表皮快,因此会对表皮产生源源不断的上顶压力,迫使长得较慢的表皮向内层组织收缩塌陷,逐渐变弯打皱,以减轻皮下组织施加给它的压力。如此一来,一方面使劲向上攻,一方面被迫往下撤,导致表皮长得曲曲弯弯,坑洼不平,形成纹路。这种变弯打皱的过程随着内层组织产生的上层压力的变化而波动起伏,形成凹凸不平的脊纹或皱褶,直到发育过程终止,最终定型为至死不变的指纹。”

有同心圆或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旋涡的,叫斗形纹,民间也叫“螺”。一个人手上的指纹,不一定全部是“螺”,螺是指纹的一种。民间很多地方都有关于“螺”的“指纹歌”:“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豆腐,五螺六螺开当铺,七螺八螺把官做,九螺十螺享清福。”

一个人手上“螺”的多少,似乎和一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张爱玲也说过:“螺越多越好。”

不过,我似乎更同意另一种说法:“指纹歌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命相作用,用不着拿着鸡毛当令箭,权当一张陈旧发黄的老照片。”

指纹,当我默念这个词,就会听到勒克莱齐奥在空气中回荡的声音,他说,“真的,要进入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太难了:每条路都通向同样的边境。天空那么远,大河全被盖上灰不溜秋的水泥板,树没了眼睛,动物没了声息,人没了人味儿。”

当我写这个词,我就会想起赫塔·米勒的《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人的眼睛》,她告诉我,“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它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

当我抚摸这个词,细细感受它鱼儿般的光滑,经历和记忆就闪出一条通往断裂带,通往岁月的小路,引领我去探寻生命的真相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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