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9月22日
◎阿微木依萝
我可不想放她进来。那个据说性格豪爽的女人。她总是大白天或者一大早跑来敲我的门,在那儿说,嗨,出去玩啊,外面有那么多稀罕的东西,你躲在房间干什么?
有时候晚上她也来。还是用白天的口气。她说,嗨,你出去没有?如果我忍不住说:“没有出去。”她会拿出令人反感的坏笑并且质问,是不是房间里藏着什么人,情人,或者仇人。
她认为我在密谋坏事。简直是踢打着我的门,咆哮着,用那种为天下人除害的精力在那儿和我较劲。
你想,我怎么可能放她进来。
可她总有破门而入的时候。就在前几天,她冲进来,检查了我房间没有任何人并且看我枯燥地坐在椅子上,立马失去兴致,带着怨恨的神态走出我的房间。过几天又会再来。同样用先前的方式对付我。
我在墙上用毛笔写:她是地狱。
我不得不做好一切准备来反抗她。首先拉上窗户和帘子,使我在房间的一切活动的声音都传不进她的耳朵。再将两个玉米掰断了塞进水壶煮着吃。我没有最好的粮食。事实上我已经快要忘记还有哪些东西是像玉米这样带着清甜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同时也厌倦它。小的时候没有更好的粮食,我母亲就用它来喂饱我,因为匆匆忙忙从地里背回来,她又来不及洗手,直接给我剥开玉米,然后装进一只难看的水壶,煮熟了递到我的手中。我长年累月地吃它,长年累月吃这种合着母亲汗水一起煮出来的东西。我总是挑剔和发脾气,抱怨玉米不干净,有汗水的味道,它不甜不咸。我长得很瘦,是那种报复性的瘦,所有东西都喂不胖我。母亲甚至怀疑我会因此夭折。但是她有干不完的活,没有时间照管,我只好长期呆在自己的房间。因此,可以这么说,在那个时期,我已经为现在这种长期躲在房间的习惯打好了底子。
现在我躲在房间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简直可以说,只有独处让我感到自由,感到活着。然而,我总得换不同的房间,因为一个房间充满我所有气味的时候,我又不那么爱它了,对它充满恐惧。
眼下我住的这个房间是别人住过的。京城,从前我就梦想要来京城住上那么两三天。这个愿望在三十年以后得到实现。这儿四处充满陌生的气味,我便像野心家一样住进来,并且信誓旦旦要赶走这些气味,将它们换成我的。
好啦,开始诅咒我吧:这个变态的人。神经质的人。喜新厌旧的人。疯子和白痴的结合体。
不妨再将秘密说穿一点,那个脚步声是我故意引来的。“要适当敞开门。”我给自己下了警示。
然而,这个被我吸引来的人,她太有主见。简直带着强盛的力量。我只好装作一副冷静的态度,等她破门而入,就将刚刚吃完玉米的好精神展示出来。她脸上挂着含有尘土味道的汗水,我却吹着冷风——夏季嘛,天气炎热——这样的比对肯定要让她怀疑某种事情的意义。
你在坚守什么?检查了一遍空荡荡的房间之后,她对我说。
我什么都不坚守。
显然这个答案不像出自真心。我自己也不太确信。但又解释不清。当然我也试图解释,比如我跟她说,“昨天晚上我也梦见一只蝴蝶,在窗子上飞了好几遍。”
她粗暴地“呸”了一声,说:“自讨苦吃!”
但是隔天她再来的时候,有了伤心的神态。她说,出门遇到黑车,又遇到骗子,这一辈子所有的倒霉事全赶在那一天降临。她肯定萌发了要加入我队伍的愿望。用非常谦卑的语气说:“我和你很像啊。”
我说:“不像。”
我太了解这些破门而入的来客,过了今天,他们又浑身充满战斗力。
那天她非要让我讲自己的故事,为此流露出真诚的善意。这种目的性太强了,我早就看出来,她要我证明自己的根系。或者说,她要我证明自己是个人,这样才会使她安心于自己旁边的房间住的不是一只野兽。
那么我又得回忆。回忆是我的忌讳。
然而,事情不如我想的那么难,我很容易就进入了回忆,仿佛专门等着有人给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便顺理成章打开这道早已准备好的回忆之门,带她去看我那些不愿触及的往事。
我让她顺着那条河沟往前边走,踩在一大片水生植物上,然后带她去我家,进了我的厨房。指给她看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也就是我自己——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不,我形容错了——她一个人蹲在厨房的灶台上忙得不可开交。她手里拿着锅铲,翻炒着母亲摘回来的青菜。头顶上方悬着一把锯子,那是父亲作为副业的木匠工具,它的锯片向下,每一次抬头都撞在锯齿上。可她并没有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