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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家村

甘孜日报    2023年09月22日

◎央今

那天去拜访李晶晶之后,王堆不久就给五家村小学买来了好几本《小学生作文选》。从这以后,我们的作文课变成了另一种模式:就是李晶晶把作文题目分成了几个类型,分别是记一件事,写一个人,写一种动物,记一次活动等等。同学们根据分发到我们手上的《小学生作文选》,不重样地从文中选择并抄下这几类作文,在早自习时候完成背诵。

作文课上,李晶晶会在黑板上写上一些半命题作文。我们根据自己所背诵的内容稍作修改,再以默写的形式写到作文本子上。

按照王堆的说法,这叫速成,是最笨的也是最靠谱的办法,要想在短时间内取胜,唯有速成。

那时王堆在李晶晶的房间里说起这句话时候,我看到李晶晶起先蹙起眉头,之后嘴边慢慢浮出了笑容。

自从以这种方式上作文课,李晶晶抱着我们的作文本前来上课的姿势不再是不堪重负般地拱起背,相反,她的眼里慢慢闪烁起了一种笃定和自信的光芒。

而我们的五家村三年级小团队,却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最大的原因是鲁小芳辍学了,大我们4岁的她又要被父母带到远山牧场放牛牧马,按照她父母的看法,能识些字、做一些生活算数就可以“毕业”了。而除了在劳动课上出类拔萃,却始终在读书方面不得要领的鲁小芳,也认为自己并不能通过读书吃上“公家饭”。

要是一直上学,读那么多年书,花很多时间和家里很多钱,却当不上国家干部,最后可能放牛牧马也不会。这是每一个在五家村小学上学的孩子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的四人小分队把鲁小芳送到学校门口。离别之前,我把王堆给我买的《哈哈画报》送给了鲁小芳,她是多么喜欢这本书啊,从我这里一共借了5次,还给我以后隔段时间又想重新看。

鲁小芳接过《哈哈画报》,眼圈显然变红了。可是她立刻夸张地哈哈笑了一声,狠狠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又拍了拍杨红军和李小龙的手,说,你们仨好好读书,我养好牛羊,送你们吃酥油奶渣。

鲁小芳走了,留下一个有黑长辫子的背影给我们。

她这一走,我们的小团队就失去了平衡。再没有人提醒李小龙注意《准则》,再没有人在劳动课和日常生活中耐心细致地帮助我们,再没有人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有模有样地教育我们,在我们像牛犊一样肆意撒欢的时候提醒我们注意别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四人小分队变成了三个人。剩下的三人会偶尔聚在一起,但没有了鲁小芳,一切都像少了点什么。

尽管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我们都在五家村小学里不断地成长。

杨红军的“作文障碍症”已经有了缓解,他学会了给不同的人物套上适合的样貌描写,背诵作文的速度也是遥遥领先。

李小龙的体育还是那么好,他已经由代体育委员正式转为体育委员,五家村小学的课间操和集体体育课都是由他喊口号。

而我呢?我要按照王堆为我指引的方向努力学习,他说那是永远也看不到顶的山。

得到我考上城里的小学的消息是在8月一个燥热的下午。

五家村小学还在暑假期,大一点的孩子都跟大人们上山捡松茸去了,小娃娃则留在家里帮家人干点农活或家务,一有空闲,这些娃娃就把坝子上各种各样的野果一样样填进肚子,再扬着被野果汁涂花了的脸庞愉快地扎进伊尕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泳。

我这个大孩子,也被王堆安排在了家里。由于没有暑假作业,只有几本指定要看的书,更多时候我都厚着脸皮混在这些采野果或者玩水的队伍中。

那个下午母亲来叫我回家的时候,我正趴在一棵覆盆子树上吃得不亦乐乎。

跟着母亲走进家门,步入眼帘的是王堆无比温和的笑容。他让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说,你考上城里的学校了。

面对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特别诧异,因为自从那天走出语文考场,我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会考上城里的小学。

但是看着王堆期待的眼神,我只有裂开涂满了覆盆子汁液的嘴朝他笑了笑。

面对我十分不雅的“血盆大口”,王堆并没有指责我,他又接着说,五家村小学一共有五个学生考上城里的小学,破了历史纪录……

王堆这次是专门回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他回来以后,这个消息会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飞向正驻扎在大山上捡松茸的人群以及五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王堆并不知道,四年级升学考的第一天,我毫无预谋地背叛了他和李晶晶。

考试的第一门就是语文。试卷一到手上,我听到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是半命题作文。对于做了长期训练这类作文的我们来说,这确实是得心应手的事。教室里立刻响起了笔尖触碰卷纸时好听的“沙沙”声。

我本来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分子,但就在准备落笔的时候,我们四人小分队曾经在青稞地里经历的那件事情突然随着半命题作文题目跃入我的脑海,那些情节像从破了洞的塑料袋中流出的水,哗哗地挤占了曾经背诵过的关于记叙一件事情的所有作文。

我不由自主地填满了作文题目——《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感受着那件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离开脑海的事情迅速占据我的笔尖,随着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笔尖触碰在卷子的节奏和韵律,几乎跟其他同学是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要流畅。

当然,这件事我没想让王堆知道。

根据王堆带来的消息,杨红军和李小龙并不在考上城里小学的名单中。

按照我们五家村三人小分队原本的约定,不管考上的是城里的小学还是镇上的小学,填志愿的时候就填藏文班。

想到上藏文班以后可以用母语写作文,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

但是,王堆打破了我的计划。

考完试不久以后就是填报志愿这个环节,同学们要在汉文班和藏文班中选择其一,至于能考上哪里的学校,那得凭自己的考试成绩。

大部分同学报志愿是没有家人陪的,大都结合自己的意愿和平时的成绩请李晶晶帮忙解决。除了我。

王堆像模像样地坐在五家村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头一回以征求我意见方式问我,你想报哪个班?

我答,藏文班。

王堆问,为什么?

我答,因为我想用母语读书,写字。

王堆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笑,说,呃,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措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城里和镇上的招收藏文班学生的比例并不大,比如城里的汉文班一共招收四个班200个学生,藏文班就招一个班50个学生,你说报哪个班考上的几率大?

我张了张嘴巴,说,可是……

没等我说出话来,王堆已经转过头对李晶晶说,我们报汉文班。

9月的时候,王堆又一次回到五家村。这次是我考上的小学快开学了,他要送我前去报到。

当听到9岁的我将在城里的小学寄宿学习,一个学期才回来一次,外婆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她不满地说,人家大都在乡政府驻地读书,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一次,哪个说跑得越远越好,马脚子跑再远的路,就算走破脚丫子,回来也是个马脚子……

母亲一次次给外婆做思想工作,她学着王堆的语气说在城里上学的种种好处。外婆慢慢地也就不吭声了,低着头加速给我织氆氇的扫尾工作。

临走前几天,我走进五家村小学与李晶晶道别。

这个时候,李小龙已经直接从捡松茸的大山上转移到镇上的学校上学。而已经没有“作文障碍症”的杨志军却辍学了,原因是他的父亲决定让他继承做家传陶器的手艺。

在五家村小学,送走了我们这个班级之后,李晶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教育教学工作,她正带领着一群还拖着鼻涕的小娃娃开始着新一轮的学前教育:“天叫那,地叫萨,水叫赤,山叫日……”通过四年的磨砺,她也能够听懂一部分藏话,并且在曹建国的帮助下,编出了小部分学习汉语言的学前课程。

看到我,李晶晶镜片后面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整张脸像清晨的太阳一样红润美好。她低下头对身边的小孩子们说,看看,她就是考上城里小学的王莲花,你们要向她学习。

看着小孩们一个个羡慕的眼神,我咽下了想与李晶晶蹩脚地聊一聊关于考试时写作文的那件事。

我是多么在意李晶晶的肯定啊,我发现她的喜悦像风一样立刻传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头一回露出了足以用春风得意形容的笑容。

我把外婆特意为“从玻璃窗里看出来的老师”准备的新鲜奶渣交给李晶晶,与她挥手道别。

走出五家村小学一段路程之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李晶晶和那群小孩还站在校门口目送着我远去。

那是一堵泥土夯成的暗黄色围墙,墙体已经被雨水冲刷出条条裂痕,油漆班驳的木制大门敞开着,中间站立的大大小小的人影,远远望去,就像五家村大山上每一年都顽强地破土而出的菌子。

我再一次向他们挥手,之后果断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去学校报到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我怕外婆伤心,早早坐上王堆小汽车的副驾驶位上,看着母亲把我的行李搬到后排座上。

母亲再一次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说,一看就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竟然是我心爱的木偶娃娃!是在去田野里寻找“有意义的事情”的那天弄丢的木偶娃娃。

我诧异地接过许久也没有找到的小木偶,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母亲淡定地回答,伊尕门湖边,我们家的青稞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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