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10月20日
◎嘎子
今天,我在记忆里搜寻的时候,那里总是覆盖着板结的厚土,需要使劲挖掘,把记忆里的沉渣清除干净,才能寻找到一丝早已变了形状的根须。把那一点点沉渣与根须连缀起来,总会收获异样的惊喜……
不知道何时,这里改叫情歌广场了。康定人叫着有股热茶暖心的味儿,一支接一支情歌的旋律便在心里响起来,手脚便有了随性舞蹈的冲动。
还是那个记忆里的广场,周围的建筑更高大漂亮了,广场平整宽阔,四周飘散着绿树与花草的清香。音乐伴随折多河水浪的节奏响起时,汇集广场的人群便围成一圈甩袖舞蹈起来了。夜里璀璨的星空和建筑物闪烁的五彩霓虹,与乐声歌声混杂一起,舞蹈的人群把广场变成一个欢乐的大旋涡。这个时候,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旅游者,都觉得这个广场天生就属于情歌,是天下有情人挥洒激情与个性的地方。
我还是想对着广场大声叫喊:大礼堂坝坝头!
不久,那一片就发生了一场火灾,就是今天老康定人讲起来都恐怖得抖着嗓门讲的大火灾,那场火灾烧掉了半个康定城。我记得那个夜晚,家里人把我抱到水井子旁的一户人家,整夜里我都瞧着靠河水的那面玻璃窗,让火光映得血红,还不时飘散出一股又一股的金黄。我想象着那是魔鬼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想一口吞下我。
第二天,大人不准我出门,说我住在上桥的家也毁坏得不能住人了。我却嗅到闷人的焦臭味,不管把门窗关得再紧,都关不住的焦臭味。康定发生火灾后,城里都会飘散那种奇怪的焦臭,让刮来刮去的风到处传播。好多天后,焦臭味也让风刮走了,大人带我回到自己的家,经过大片的火烧坝子,到处是破瓦烂墙,有些地方让木板拦着,有些地方就敞开着,有好些人手拿木棍在废墟里搜寻残留的东西。大人说,他们都在找自家的粮卡和户口本子,找到了也成灰烬了。造孽哟!
我瞧见大礼堂那栋白色的楼,孤伶伶立在大片的废墟里,顶上那颗五角星还是鲜红的,没有受烟熏火燎的影响。几天后,小伙伴又带我去一片残垣下挖子弹壳,我想起这里曾耸立着一座高塔,是教堂废弃的钟楼,成了州政府堆放基干民兵弹药的库房。我们同院子住的一个男人还很精彩的讲述过他们几个人冲进火海包围的塔楼里抢搬弹药的事,吓死人了。他们刚搬走顶上的几箱子弹,楼下的弹药就轰轰爆炸了。他们啥也顾不了啦,扔下箱子就从窗洞子里跳了下去,刚跑开,整幢楼都炸开花了,破砖烂瓦到处乱飞,他们几个躲得快,只让烂砖头砸破点头皮。
不过,在那一片破瓦烂砖里,我还是掏挖到好几颗子弹壳。
好长好长的时间里,那片开阔的火烧坝子都让木栅栏围起来,里面堆满了砖头瓦片和木板。那年冬天的雪也下得好猛,每天瞧着天空都是黑污污的,雪片就像网似的一层又一层朝下罩着。雪把那些砖堆和木板堆覆盖了,瞧着像一座座比房子更高的雪山。那时的日子过得也很苦,人人都很忙碌,为这顿或下一顿饭能不能吃饱而操心,似乎很少关心火烧坝子里面的事。不知不觉间,火烧坝子里的幢幢楼房立起来了。在小猴子一样淘气的我看来,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梦没醒,楼房却立起来了。靠上桥的叫农牧大楼,靠中桥的那一片叫体工大楼(那时体委和工会是一体的),还有一幢开业就让整个康定城热闹了好久的百货大楼。其实,那些高楼大厦最高只有三层,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世界第一的摩天大楼了。大楼中央还铺了广场,架了好些篮球架。记得大礼堂靠州委旁有个台阶,那里是体工委的家属区,一排平房,种了几棵柳树,风一吹柳树枝条就像牦牛尾巴似的飘荡起来。我们有小伙伴的爸爸是体委的什么指导,我们就向他借篮球玩。
那时,我家已从上桥搬到了中桥建设巷子里,大礼堂就成了我们常去玩的地方。
文革就在那年开始了,很像东关上的风刮过来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从中桥百货大楼前到大礼堂广场坝坝头,天天都围满了人,举红旗的呼口号的围在一起,就为一些我们娃娃些听不懂的事争吵不休。大礼堂石梯上搭起了戏台子,开始只用木杆和木板搭的,只用爪钉固定,很简陋。有了台子就有人唱戏跳舞。我记得最早在台子上跳舞的是北三巷姓苟家的女子,那时她很小,梳两根翘翘的小瓣子,还在读小学吧,却把骑在马上的样子表演得惟妙惟肖。她穿一身黄军装,戴着军帽扎着皮带,圆圆的脸涂抹得红通通的,踩着骑马步子跳到舞台左边和右边,眼前的草原就广阔无边了。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
还有好些人跳上台子,在锣鼓声里舞动红旗,舞成一朵又一朵红花来。当然,舞台上的灰尘也让他们扇起来了,整个广场都是烟雾沉沉的。后来,又有一伙人舞上了台子,同他们混战成一团。原来那是两个意见和观点不同的人。道不同不相与谋,只好拳头相向了。他们开始用旗竿相互抽打,红绸布和竹竿竿打得到处飞,台下的都受到了影响,也跳上台打成了一团。那一夜我记忆深刻,我们几个小猴子开始还看热闹,跟着叫喊,后来就吓得躲在暗处了,台子上的灰尘和破布片落了我们一身一脸。
这木头搭的台子开始斗争人了,一群又一群戴着纸糊高帽子的人押上台子,跪在早准备好的凳子上。台下的人跟着台上的人大吼大叫时,没人知道,我们几个小猴子正躲在台子底下。我们早把那里当作地道和碉堡了,带上从家里偷来的面饼和泡萝卜,在里面开心地吃喝享受。
当然,这台子还上演过非常悲壮痛苦的戏,那是好几个月后,有一派的人大约真的被关了监受了苦,他们从监牢里放出来,便编了舞戏来演。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高举手腕上的铁链子出来,一摇一晃,昂首高歌,学着电影里革命者上刑场的样子。
戴镣长街行,告别亲爱的乡亲们,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或者,一堆人坐在台子上,用期盼的眼光瞧着天空,好像在坐牢的样子。他们都在唱:远飞的大雁呀,请你快快飞快快飞……
他们的表演让我们全学会了,他们的戏一散,台子上就成了我们这些猴子们的天下。我们学着他们戴镣铐走路的样子,学他们舞旗乱打的样子,在台子上蹦跳一天又一天。这个简陋的木头台子让我们跳塌了好几次。
还记得大礼堂广场坝子第一次改建,那是康定城里的街道要铺柏油路了。广场坝子也要铺柏油吧,让石子和泥沙填的坝子都挖开了。说是要准备碎石子,就动员全城的人都砸碎石子,有人用皮尺来量,合格的会给工钱。最激动的是我们,有了挣钱的机会了。我们那条街的娃娃们就组成一个团体,砸的碎石就堆在广场上。我记得是用皮带做成一个圈,把大块的石头套在圈里砸,有用铁锤砸,没有铁锤的就用砍柴的弯刀背砸。我就是用弯刀背砸,把家里那把纯钢的弯刀都砸断了。最气人的是,好不容易砸了一大堆,由于验收员没来,只得放在广场坝坝头,等第二天来验收付钱。那个夜里还在做挣了钱就去买一大堆马藓子的美梦,第二天去看,砸的石子已经让人偷走了一大半。那种美梦破灭了的伤心伤肝的滋味,我怎么哭叫也弥补不了。
不久,康定大礼堂坝子同康定新改造的大街一样,让臭哄哄的柏油碎石沙浆填满了,到处都是黑糊糊的,天冷还好点,走在上面硬梆梆的,大车辗压过都没事。太阳一出就惨了。黑油在哧哧哧地融化,橡胶轮胎烧化了一样的臭气熏天,满城弥漫。人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像走在融化的酥油包子上。车一碾过就带起一大片,那时人们只好站在街沿不敢下脚。大礼堂坝坝头更惨,像一片冒着臭气的黑海,平整的地面也变得凹凸了,像翻滚的黑色水波浪。
(下转第六版)
不过,有时一个人或一件物,名字太响亮了,心里记住的只是名,细节大多随时光之雾消散殆尽了。我问过好些老康定人,大礼堂有几根大柱子。有的说五根,有的说七根,大多说不准确。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只好借助荆林刚先生的一张老照片数,六根。小时候摸着柱子,好高好粗,冷冰冰的,就说是大理石的,还跟人争论过,“不是大理石柱,俺死先人板板”。可俺家先人板板的棺材板早就朽成灰了,这柱子还真不是大理石的,全是水泥的。可这几根水泥柱子很结实,康定多次强震都没裂一丝口子。
小时候,那些柱子就是我心里的梦,特别是看过大闹天空的动画片,就坚信这几根柱子就是孙猴子在大海里发现的擎天大铁棒,摸着它就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淘气的猴子,对着冷冰冰的柱子大声喊变变变,就想它变得绣花针那么小,然后装进自己烧得绯红的耳朵里。后来,又想象它们就是如来佛伸开的手指头,俺孙猴子驾一个筋斗云飞到这里,瞧着柱子一点也不开心,就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在柱子上歪歪斜斜留下一行到此一游,还在柱子下偷偷撒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尿(悄悄话:俺小时候真的在柱子下撒过尿)。
当然,那几根柱子大多时候带给童年的我们是快乐的。我们绕着柱子捉迷藏玩,追上追下有时会玩上一整天,吃饭呀作业呀什么的早忘到天上追溜溜白云去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了真相,这几根柱子和脚下又冷又硬的地板一样,都有红色白色混杂的点子,细瞧却是些碎石渣子,终于明白柱子不是石头的,同铺装的地板一样,都是水磨石的。那是水泥和碎石混杂着磨平磨光滑的。这些柱子又在我们饥馋的心里产生了另一种联想,太像百货店子里卖的红糖花生片了,瞧着就咽口水想咬一口,肯定也是甜甜的香香的。那里平滑光洁的地板便成了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天地,我们在上面打鹞子、翻筋斗或画线、画方块、跳房子、掸灯儿、滚铁环,从早玩到晚都一点不累。
还有长长的石梯,那是货真价实用青石条砌成的,也磨得光滑精亮。记得有两层,一层一层朝上耸着,从下朝上看,洋里洋气的大礼堂建筑就像建在高山顶上,特别的威猛。那个年代,甘孜州或康定县里最庄严的会议或最精彩的演出都在那里,是让我们童年骄傲的圣殿。我们更爱在那排石梯上冒险。不知道是谁发现,用一块木板子放在石梯上,就成了让人紧张又快乐的滑车,全城的娃娃们都知道了这么做好玩,都找来木板子,放在长长的石梯上滑,一层又一层比赛着滑,翻车了就哈哈大笑,屁股摔痛了也算不了什么。
记得石梯两旁还修有花坛,种植过一些小花草,却从来没长成形过,大多没等到开花就让人或牲畜糟蹋了。还种过几棵树,开始树还生长得很好,秋天时还结了果,小小的黑色的,掉下来,我也捡起来尝过,甜酸甜酸的,都说是油杮子。可一到冬天,树就干枯了,第二年连嫩绿的芽都没发。两旁的花坛好长时间都空设着,扔满了垃圾。
今天,我在记忆里搜寻的时候,那里总是覆盖着板结的厚土,需要使劲挖掘,把记忆里的沉渣清除干净,才能寻找到一丝早已变了形状的根须。把那一点点沉渣与根须连缀起来,总会收获异样的惊喜。
记得那时广场坝子没有坝子,街道也没有沿着河岸,有一条狭窄的小街在破烂的木板房屋丛中穿过。最高大的土楼便是那座洋教堂。刚建起不久的大礼堂像只浑身纯白的天鹅立在这片破旧房屋之中。洋教堂的大厅改做舞厅了,一到周未那里便响起钢琴弹奏的洋曲子,州里县里劳累一周的人便去了那里。康定童谣里便唱:今天心情好,跳舞找大嫂,进个洋舞厅,抱着嘣嘣嚓!今天心情坏,睡觉遇妖怪……那时我很小,大人带我去,我便偷偷躲开噪杂的舞厅,好奇地上了楼梯。那是个环绕舞厅的走廊,很黑很暗,我却发现墙壁上彩绘的洋画,坐在地板上瞧着洋画上云里雾里的人胡思乱想,大人找了半天才把我从黑暗的角落里抓出来,对我说那里有妖怪,经常抓娃娃来煮了吃。我却一点也不怕,第二次去依然跑到那里去看洋画,做自己的梦。
当然,这样的广场只有挖掉重来,还是用泥土填,尽管刮风时沙土漫天飞扬,还是比一汪臭海强。
那个年代,娱乐生活非常枯燥,除了打打篮球,好像没什么让人兴奋的东西了。康定城能够打篮球的地方,除了灯光球场,就是大礼堂坝坝有几个破败的篮球架子。最让人激动的是,省篮球二队要来表演,身高两米多的石纳威也要来。州里马上改造大礼堂坝坝,特别是几个篮球场,全部重新平整,填上据说是高价买来的碎石,打上水泥后,光滑坚硬得能照见人影子的篮球场就改造好了。
巨人石纳威来了,全城人都激动起来,早早的就把大礼堂广场坝坝塞得满满的。细瘦的石纳威站在人群里,像鹤立鸡群样的,所有人都在他的腰部以下。我们小娃娃更兴奋,因为我们清晰地瞧见了他的大脚,比我们三个小脚板加起来还要长。我们都不敢看他头发长长竖立着的脸,像长在电线杆子顶上一样。他表演了几个投篮,我们兴奋得尖叫起来。巨大的手掌抓起球,像抓一颗小乒乓球,手轻松一举,球就放进篮筐里了,还不用跳。那时我们不知道,已经三十多岁的石纳威早退出篮球比赛队了,他再也跳不起来了。
这平整的球场成了省二队训练和比赛的地方,他们和城里最好的球队,比如运输公司、建筑公司和军分区队都打过比赛,都轻轻松松拿下了。天呀,还是省二队,一队不知道有多强。我们并不知道四川篮球队在中国只属二流,就是国家队在世界上也是篮球弱小。世界大得很,我们只是居住在深深的井底。不过,那是我们最快乐的几天,每天省二队训练时,我们都围满了球场边沿,坐在冰冷的地上给一个个队员加油打气。我们根据球员的长相,给每一个队员都安上名字,全是我们熟悉的娃娃。有个圆条脸大眼睛的平头小子,都说很像我,就取我的名字叫他,他一投球,就叫喊我的名字,我傻呆呆的瞧着这个小子,好像自已的魂真的注入了他的身体,起跳投篮,我的身子也蹦了起来。
省二队走后,尽管这里和灯光球场一样,常常举办本县的篮球比赛,大多时候还是被我们这群娃娃占领了。我们在平滑的水泥场地上掸灯儿玩,粉笔或木炭画上方框跳房子,每天都是一群又一群的康定娃娃霸占着。有时,也打架,一群娃娃打另一群娃娃,扯着头发打,或摔成一团打,爬起来,脸还红着,有的鼻孔里还流着血,又相视一笑,玩在了一起。
大礼堂前面的戏台子要改造修建成结实牢固的大台子,是因为要成立革委会了,吵闹过、撕打武斗过、疯狂过的两派要握手联合了,台子当然要修牢固,要染上鲜红的色彩。有了这台子,这片广场就成了康定开万人大会的主要场所。后来,又修建了北门广场,也没有县城中心的这个广场热闹。那时的广场,也填上碎石修平整了。左面靠农牧大楼,立着一幅大型壁画,亚非拉人民热爱红太阳。那是我最喜欢的蒋光年老师画的油画。靠工会大楼前也立着一幅壁画,好像是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这里开过各种各样的大会,红色的黑色的、庆祝的、公判的都有。也有好些文艺团体来台子上表演过,跳过忠字舞,唱过语录歌,也唱过样板戏。我们更喜欢的是激情一来,就要扯起电影档子,上演坝坝电影。尽管全是看了几十遍的,但我们都会早早扛着凳子来占位子,跟着电影里的人说台词,把看不厌的电影看完。
可是,这个坝子又让乱糟糟的工地占领了,平整的地面又挖得坑坑洼洼,堆满了水泥包和木材,搭建起一排简陋的工棚。那是广场的河边要修座大桥了,康定人叫新桥。那时,我已经上中学了,大人给我找了个临时工,就是夜里守工棚。白天我在街边买一个米包子,边啃边爬坡上路去康中校,夜里就跟一个老头住在工棚里,守着工地上的水泥包和木材,防止被偷盗。其实,夜晚很静,工棚边拴了条凶猛的藏獒,都一声没吠,我睡在水泥包上,也睡得很安稳,这钱挣得也太轻松了,睡一觉就一块四毛二到手了。有一天,睡得太死的我差点没醒过来。那天夜里很冷,还飘着毛毛雪,地上染了一层白霜。我和老头烧了一大盆炭火,屋内烤得暖暖的我们才缩进被窝内。幸好老头睡眠不好,夜里憋得喘不过气,手脚也瘫软了。他知道不好,屋子里的门窗关得太死了,我们都中炭毒了。他拼了命挣扎到门边,把门掀开,让风雪灌进来,才舒出一口爽气。可是怎么叫我也不醒,就把我拖出了屋外,还是不醒。掐人中、拍脸颊,还是不醒。狗过来了,吐出舌头喘着粗气,一串冰冷的涎水滴到我的眼睛上,一个激凌我惊醒过来,瞪大眼睛见狗在我脸上张大嘴巴喷出热气,老头哭丧着脸大叫醒来了,醒来了!那一次从鬼门关出来,家里人再不让我去打临工了。一元四角二分钱,买一条命根本就不够呀。
有一天,戏台子突然就拆掉了。真的很突然,就像全城的人都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大礼堂前面的那个台子就拆掉了,光滑的石梯露了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礼堂前的那六根粗大的柱子也擦得干干净净,像新建的一样。顶上飘着彩色旗子,红星涂得鲜艳,那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结束了十年的动乱,整个世界都在迎接崭新的生活。
大礼堂坝坝也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改造了,挖开填土或打水泥辗平整,最多的是填上混和了煤砖灰的黄土,说是在这样的运动场跑步,才不溜滑。那里也真是康定最好的运动场,每天早晨天还漆黑,就有好多爱动的人弹跳着腿在一圈一圈跑步了。那时的我也在发育期,也羡慕那些手臂和胸脯上有肌肉的猛男,以为跑跑步肌肉就会在我的排骨身体上生长出来,也早早地去绕着圈子跑。当然,坚持不久,懒筋懒骨,还是躺在热被窝里舒服。
那时,大礼堂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梯坎,是康定城最亲近太阳的地方,每天跑马山垭口上第一缕阳光,就照射在那里。康定的老人和小娃娃都喜欢坐在阳光烤热的石梯上,舒舒服服的沐浴阳光,康定人的幸福满足感就那么大。我们这群娃娃也爱去晒,而且爱裸着身子曝晒。只穿件背心的身子裸在强紫外线的阳光下,让阳光在上面强暴摧残,裸的地方成了古铜样的黢黑,背心遮住的地方留着雪白的印痕,在篮球场上蹦跳时,特别惹眼。当然,不久就得忍受脱皮的刺痛。
这梯坎也是那时的人最爱拍照留念的地方。大礼堂会场里开什么会,胜利闭幕时,开会代表都爱站在高高低低的梯坎上,以雄壮的礼堂为背景,咔嚓一张纪念照。而学校毕业照也爱在这里拍,作为背景的礼堂成为永远的伴影者,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老照片上。大礼堂那个苏式的建筑,尽管越来越矮小,但的的确确是康定的标志建筑,一张留在老康定人心中的名片。
那个年代,变化真的飞快,像闪过来闪过去的电影镜头一样。这个广场坝坝也踩着时代的节拍走着它的步子。在交际舞流行时,场子里也举办过比赛。那时青春焕发的我,也参加过青春圆舞曲赛。个体户、万元户,像杂草野花一样到处盛开时,广场也曾做过自由市场,卖菜的、割肉的和卖各种衣物的全有,热热闹闹也乱乱糟糟。记得有个周未,我同一个朋友也来尝试做买卖,我们低价淘了一书包气球,骑上自行车,带上打车胎的气枪,一早就占领了广场的入口处,把各种颜色的气球打得胀胀的,挂在自行车把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声叫卖。真的有好多傻模傻样的娃娃围着抢买,只一会儿一书包气球就卖空了。我们幸福得哈哈大笑,钱真的太好赚了。
后来,我去了重庆嘉陵江边的一所大学读书,每个假期都会去大礼堂坝坝逛逛,都能看到它的变化。拓宽了,周围的建筑也更漂亮了,还修建了地下商场。感到惋惜的是那幢常在梦里出现的建筑不见了,尽管新建筑的礼堂璀璨夺目,闪亮着视屏大幕,很洋派漂亮,可我还是喜欢有六根柱子撑起一座山样的大礼堂。那是深扎在一代康定人心里的根,树断了根还在,梦里生长出的一定是老模老样的树。
夜幕降临,霓虹闪耀了,雄壮豪爽的弦子舞曲唱响起来,广场上一圈又一圈的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舞动手臂跳起来了。他们是随着旋律飞翔的鸟,是在音符里穿行的蝶,更是踏动地球转动的力量。曲子是温暖的,歌词是深情的,歌与舞给予广场坝坝生命与血肉。瞧呀,它同一个人一样,随着时代的风一步一步生长,总会生长成它应有的模样:情歌广场。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能拥抱今天,和这个名叫情歌的广场一起,用激情的舞步把地球踩转,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