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12月14日
◎黄孝纪
那时盛夏之夜的天空是多么蓝啊!蓝得像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深不可测。
坐在青石板巷子里,我们常仰着小脑袋,看那黑瓦的屋檐上面高远晶亮的繁星,一闪一闪,充满了好奇。那首谜语童谣,这个时候总会情不自禁从众多稚嫩的童声里蹦出来:“青石板,钉麻钉。钉得清,数不清。”清凉夜风中,如吟如唱,反反复复。
其实,数不清的何止是满天的星星。这些与我们日夜相伴,犹如蓝空般干净光亮的青石板,谁又能数得了,数得清?
村庄坐西朝东,建筑在山脚下几级台地之上。每一幢青砖黑瓦的老屋四周,都镶嵌了或宽或仄的青石板,形成纵横交错的青石板巷子。这些巷子,有主巷,有支巷。主巷宽,成列,共五条,由村前直通山脚,在每级台地交接处砌有台阶。一条水圳并一条石板路从南结伴而来,穿过村前,与一条条主巷交汇。水圳的内侧是墙脚,外侧是路边。水流平缓,清澈,倒映着天空,屋墙屋垛,石板路上的行人,鸡,鸭,狗,牛;倒映着石板路外沿池塘岸上高大的柏树,苦楝,杨树和乌桕。主巷两侧各伸展数条支巷,是前后两排房屋之间的通道。两条主巷之间,通常是两幢比邻的大厅屋。由此,形成规整的村庄主体。村庄的南北两侧,是杂房,臼屋,牛栏,猪栏,茅厕,晒坪。村北边规模宏大的宗祠,是村庄最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也是旧时读私塾的地方。我上小学时,这里开办了一年级和二年级,同一个班,同一个老师。再远一点,穿过田野,在绕村而过的河流上游和下游石坝处,分别是磨坊和榨油坊。照现代村镇规划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布局紧凑,功能分区合理,充分利用了自然地形和水利条件。
青石板巷子有着良好的排水系统。沿着前一排房屋的后墙,是石砌雨水小明沟,两三个拳头的宽度。早晨的洗脸水,夜晚的洗澡水,顺手泼入沟中。沟里常年潮湿,泥土乌黑。夏秋间我们自制鱼竿到村前小河钓鱼,事先拿了二齿小锄,到这些明沟里挖蚯蚓。蚯蚓特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红的,黑的,尤其是那种乌黑发亮灵活爱跳我们叫跳杆子的,更是最好的鱼饵。下大雨的日子,雨水哗哗,将石板巷子洗得干干净净。有时,我站在大门口,凝神看那一股股的雨水砸下来,像一根根白亮的绳索,连接瓦檐和石板,不停地在石板上砸开一朵朵酒盅状的水花,觉得十分有趣。石板上雨水漫漶,偶尔有戴着旧斗篷的老者,趿着厚重的木屐,踟蹰而过,声音清亮。小明沟集聚满满的雨水,带着无数的雨点和圈纹,速速流向主巷一侧的大明沟。这些大明沟,都与村前的水圳相连。这样,整个村庄的雨水,都汇入了水圳,排向村外,最终流入河中。
我是在学到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以后,才留意去观察石板巷子里那一串整齐的小石窝。它们铺排在瓦檐之下,与檐槽对应,疏密有致,深浅不一,像酒盅,像笑涡,大雨停歇之后,还汪着一窝清水。我很惊讶,这雨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在不为人察觉之间,就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打磨出了一眼眼光滑圆融的深坑来。
晴朗的日子,石板巷青得发亮。人畜家禽,来来往往,脚步杂沓,充满了乡村生活气息。在盛夏,这里更是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早晨巷子里南风吹拂,十分凉爽,太阳要大上午才照得到青石板。这段时间,不少男孩女孩,或坐或躺,或蹲或跪,或追或跑,或跳或踢,在石板上玩着种种游戏:拿石子划棋盘,下围棋,下皇帝棋;拍死一只苍蝇,喂蚂蚁,待它们成群结队抬着拖着就要进洞,猛然吐一团大口水,看它们狼狈挣扎,乐不可支;踢铜钱鸡毛毽子,比谁踢得高,踢得久,踢得花样百出;踢田螺壳串,把每块石板当做一间屋,玩跳屋;折一把小叶蕨的紫红的圆杆,比筷子略短,玩打叉……
正午太阳如火,青石板晒得晃眼,光着脚板走在上面,就像上了烙铁,烫得脚板心痛。这个时候,石板巷子里少了人迹。大人孩子全都窝在家里,吃过午饭后,或躺在竹睡椅上,或躺在床上,流着涎水酣睡,屋门大开。远远近近的蝉鸣传来,村庄异常安静。石板巷里偶尔碎步跑过一只土狗,吊着长舌头,神色匆匆。或者突然冒出一两只探头探脑的母鸡公鸡,这里瞧瞧,那里睃睃,哗的一声,射一泡稀屎,走了。
傍晚,青石板巷又恢复了喧闹。家家户户的大门口摆上了木脚盆,主妇们烧了温水,伺候光屁股的孩子们洗澡。挑夜水的,喂夜猪的,赶水鸭的,吆喝着找鸡的,扯着嗓子喊人的,声音嘈杂。石板上泼了水降温,很快就干爽了,长条凳,矮板凳,一股脑搬了出来。熏蚊子的烟尘也陆续从各家门窗里涌出来,飘散在巷子里,呛得人流泪咳嗽,成群的蚊子顿时轰得无影无踪。大人孩子,吃夜饭自然不愿意呆在闷热的屋子里,石板巷成了各家的饭堂,星空底下,碗筷声叮叮当当。
洗刷收拾停当,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坐在青石板巷子里歇凉,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大蒲扇。家长里短,天文地理,讲古说鬼,漫无边际,活灵活现。孩子们则追逐笑闹,做游戏,唱童谣,捉迷藏。这样热闹的场景,要持续到月亮升得老高才渐渐沉寂下来。
冬天雪后结冰的早晨,青石板巷子则成了另一幅景象。巷子里铺着厚厚的白雪,像新弹的棉花被。瓦檐上悬挂着长长的雪杆,晶莹剔透,比镰刀把还粗。村庄变得无比安静又明亮,如同进入了童话世界。我们总是迫不及待起床,在巷子里踩雪,呼朋引类,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即便双手冻僵,也要举着长竹竿,敲下几根雪杆,拿在手中玩耍,笑逐颜开。
这样的雪天,村前的青石板路上,总会有早起之人挑着谷箩,撒上谷壳。白色的背景之上有如描画了一条金黄的带子,近处通往老柏树下热气蒸腾的水井,远处通往村南村北的石桥,通向村外……挑水的人,走路的人,踩着嚯嚯作响的粗糙谷壳,稳步前行,心里总会不由地充满感念。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