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1月26日
◎洼西
我说县城中间的桑披岭寺,已经搬迁到城西的山坡上,远远就可以看见阳光下耀眼的金顶,只是出家人越来越少;我说新修的亚丁机场离县城只有一百公里,最险要的马熊沟公路也打了隧道,过去去省城需要三天,如今只用三个小时了,只是会错过山顶沿途的大美风光……
太吉老师凝神听着,眸子里映出晚霞。
我说硕曲河开发梯级水电,投资十几亿建起了拦河大坝,坝址就在老杨当初选的地方,只是热卡寨和那些青稞地、沙棘林都被淹没了,一排排输电塔明晃晃矗立于山野,看着让人堵心;我说拦河坝开工仪式上,政府专门为老杨举行了默哀仪式,只是在场的人大多已经不了解老杨和他的故事了;我说老杨真是个了不得的人,二十多年前就敢去想十几个亿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喝茶的间隙观察太吉老师的表情。
她并不像意料中那般情绪波动,只平静地说:“我每天都在手机上看乡城新闻。是啊,老杨的心愿变成了现实,热卡寨却成了水底的故乡。有时我想,除非我能成为一条鱼,否则再也回不去老家了!”
我打趣道:“我可记着你说过以后让我陪你回热卡寨。这么说来,我也得变成鱼了?”
她笑了:“咱们这么有缘,今生同为风中尘,来世共做水里鱼吧!”
我耳边响起一首歌——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这首歌叫《默》,正应此时的景。
气氛不再凝重了。我趁机问出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太吉老师,这么多年了,你真不想回去看看?”
她说:“怎么不想?去年,在老杨祭日的头一天,我还真坐飞机回去了一次。本想去看看你们,再到桑披岭寺给故人供供灯,可刚到亚丁机场,就高原反应晕倒了,被航空公司紧急送回来。省医院的教授告诉我,如果再去高原,就有生命危险。突然之间,乡城,热卡寨,都成了我回不去的故乡!”
她叹口气:“年轻的时候,我离开热卡寨,离开学校,离开乡城,每次都像在用撕裂成全自己。折腾大半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回家会比离家更难,连撕裂的机会也没有。”
我告诉她,这些年乡城也有很多人在省城买房养老,因为两地海拔悬殊太大,天冷出来的时候,得在海拔适中的中途住上十天半月,让身体逐步适应低海拔环境。天热回乡,又把行程反过来经历一道。他们活得就像一群候鸟,倒也乐在其中。
我说:“老师,你也可以这样。”
她摇摇头,笑了:“再说吧!”
这回,她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敛去,于渐浓的暮色中,如远处楼影里稀落的灯光般迷蒙而亲切。我仿佛又与她恋人般相依,并坐于高处眺望着热卡寨,河谷里的蓝雾,草地上的微风,天边的流云,林间的鸟鸣……一浪浪奔涌而至,涌进夜幕中的都市,涌上太吉老师的阳台,把此刻,把我们,把来路与归途,把一切的苍茫与悠远,尽数淹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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