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3月04日
◎吕峰
梅,花中的翘楚。花开时的热烈,雪天里的幽香,踏雪寻梅的逸致,均令人心醉。花开时,枝上都是花,无一空枝,一朵挨一朵,挤成了串。满树繁花,灿灿地吐向天空,热热闹闹,又安安静静,实在是不寻常的境界。
旧时的院子里有两株粗大的梅树,遍体苔藓满缀,如皴鳞。隆冬,它们开出冷艳寒香的花来。一树梅花的开放,或洁白,或金黄,让一双双冷寂的眼睛充满了温情,亦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爷爷对梅树极为珍爱,平时谁都不能折。年关将至,他方剪上几枝,插在瓶中,置于案头,嘴里念叨着:“农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节。”
晚年的爷爷像收割完庄稼的土地,沉默寡言,阳光、阳光下的躺椅是他生活的全部。冬阳高悬,他好坐于梅树下,伴着空气中的梅香,烤着太阳,打着瞌睡。风吹起他的白发,太阳又把白发照射得熠熠生光,像神话故事里的姜子牙。梅树下的爷爷,连同被风吹雨淋褪色的房子,构成了清晰又遥远的背景,诉说着曾经生生死死的故事,让人想到世俗日子的滋味,淡而清甜。
爷爷喜欢在月夜看梅姿。月光落在每一朵花上,细腻,均匀。梅花得月光彻照,神美超过形美,风姿无限。爷爷立于树下,仿佛在与梅花作交流,静极,雅极,灵极,恍然间,有梅花之魂,浮于枝头花间。爷爷去世后,那两株梅树逐渐在岁月的风尘中枯萎、死去,我只能在回忆里呼吸它的芬芳。每年,我都要折几枝梅供于爷爷像前,任冷香弥漫房间,亦弥漫在我的生命里。
后来,移居山野,在离家不远处的山坡,发现了一处梅林,惊喜瞬间攫住了我的心。梅树风骨铮铮,或肃穆,或豪放,或傲然,每一株都极具个性,撼人眼帘,撼人心魄。梅花竞相盛开,云样地积聚,雾样地弥漫,似火燃烧,似浪奔涌,似无数个雪天的小太阳。每一朵都静静地放着光,吐着香,这方天地亦被万千的花朵照耀得辉煌而迷蒙。
一个薄雾的清晨,我来到梅林。雾气之白与梅花之白,像要融到一起,梅花变得那么嫩,嫩得那么娇,娇到快要无迹可寻的境界,像一滴墨滴于湿纸,墨痕越化越淡,越淡而意境越深,像迷离的梦境。雾里的梅似绝世佳人,清晓起身,朦胧如醉,晨妆不理,无半点脂粉之染,脱尽了尘俗之羁。
陈曼生曾制印一方:“绕屋梅花三十树”,这是何等的奢侈?在庭院中能栽植两三株梅树已是运气,闲则坐卧其下,忙则坐卧于心,得趣颇多。伊莎小妹即是如此,为了有梅花清供案头,她在院子里植了数株梅树,红的,黄的,绿的。红是酡红,明艳,热烈;黄是明黄,富贵,璀璨;绿是墨绿,高雅,神秘。待到梅花开时,案头上终日有梅枝,一枝,两枝,醉人眼,沁人心。
一次,我去她那喝茶。茶是新得的单丛,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喝茶,闲聊,由案上之梅,说及册页上之梅。史上爱梅之人极多,伊莎小妹独喜金农,说他的梅花最撩人,画上的题记亦撩人,我大为认同。金农画梅,或老干虬枝,或疏影横斜,或落雪映月,或繁花如簇,题词亦有曲径通幽之妙,如“清到十分寒满地,始知明月是前身”“东邻满座管弦闹,西舍终朝车马喧。只有老夫贪午睡,梅花开后不开门。”
江南有名为梅花糕的点心,乃绝佳的吃食,亦为风雅的吃食,让人欲罢不能。读苏州籍美文家车前子的《鱼米书》,发现他对故园的糕点念念不忘。糕点好吃,其文字亦美,“乳白的质地里,隐隐透着粉红、朱砂与橙红的肌理……我青年时代夜里读书,如果是冬天,会早早上床,放一纸袋橘红糕在枕边,看几行字,吃一块,一本书没看完,一纸袋橘红糕倒吃完了。读书读累了,就拈一块橘红糕,举在灯光下欣赏,一如欣赏鸡血石。”
一树梅花也好,一盏茶也罢,皆藏着年岁时序,藏着春去秋来。春有繁花,夏有凉风,秋有晓月,冬有梅香。世相之大美,皆源于心底的那抹清亮之光。凡留心处,即可将日子过成可人的模样。岁月寂静,有一树梅香可嗅,即为幸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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