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子

贡布知道自己是无援的，可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我不走”这句话来，他欠汤姆神父太多太多，而行刺的未果又使他给欠下的情感增加上无可计算的利息。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神父的恩德，是慈爱的神父收容了他这个康巴高原上的孤儿，直至把他养成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忘记神父，他不能没有神父。

自从见了霍尔女土司他就没有想过离开康巴，女土司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位置，他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对神父说。他呆住了，他的机敏，他的勇气这阵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再也不是一个在人前那种雍容大度的聪本，他回到了那个孤儿无能无助的境遇。因为他面临着的正是一个把他从孤儿变作汉子的神父，是神父塑造了他，他摆脱不了自己所处的被塑造的位置，在神父面前他永远是渺小的。

神父转身看着窗外，好一阵才回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中带着许多忧伤,说：“孩子，我的孩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喜欢上了女土司，可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你知道吗？天大的误会。孩子，你是不能爱她的，你听清楚了吗？你是不能爱她的！”

贡布看着神父突然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神父。”

神父摇了摇头说：“现在我也给你说不清，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孩子，听我的话，离开她，离开这里。你应该信任我，我的孩子。”

“神父，我信任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神父，你得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他。”

神父摇摇头回转身去。

玛格丽特一直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眼前的贡布也许她是什么也该说。她很心痛，她想不通与自己耳鬓厮磨，从小相处长大的贡布怎么会一下子爱上了那个妖精霍尔丫头，这一切都是她难以相信和不可接受的。

“神父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爱女土司，她有什么不好？她是世间最聪明，最漂亮，最能使男人爱的女人，你没看见那些男人们都为她倾倒，就连那位民国中央的大官戴季陶也说她是‘边寨的一朵鲜花，藏族中的一位才女’，珍贵的宝石人人都想得到，美丽的姑娘人人都想追求，我为什么就不能爱女土司。”

神父看着贡布把一只手轻轻放在贡布肩膀上说：“我的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有许多事你还不能真正弄懂，第一她不适合你，她是土司你知道吗？土司就像山林中的狮子，你是什么？你是一只鹰，你需要有广阔的天空，狮子是永远也不会跟鹰过在一起的；第二她不可能永远喜欢你，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的女人是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很好匹配的，因为永远也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满意，就像了不起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能同他永久匹配一样，这就是她的悲剧；第三……”说道第三神父停了下来。

“第三是什么？”

神父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可这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将来你会知道的，时间会把一切都给你讲述得明明白白。”

贡布痛苦地说：“神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神父说：“是的，你同所有孩子一样，有许多事你们年轻人是看不明白也想不通的，只有透过时间这个望远镜才能看到。”

一个以长辈自居的人永远把自己置于先知的地位，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把年轻人放在被教育的学生位置上，也许这就是老人的悲哀，贡布第一次在心里这样想。

“孩子，你先不要答复我，想想吧，我会给你时间的。玛格丽特，你带他到卧室去。”

贡布回转身随玛格丽特走出房门，向卧室走去。贡布第一次感到教堂、神父、马格丽特，一切对他是多么陌生，教堂的高墙之内是属于另一个世界，他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时他才知道他原本属于霍尔土司制下的那一个世界，他是属于女土司、刘家驹、泽仁和杨泽贤他们之中的一分子，他原来就应该是奔走在草原上的一个自由者。他看到自己在形体上并没有完全失去自由，可他的心理却早被束缚在神父无形的绳索中。他第一次体验到了失去自由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