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4月30日
◎周华
春天有不少人喜欢吃野菜,香椿便是其中之一。
我家的香椿树并不大,但每到春天都会让家人一饱口福。每年雨水节气过后,绵绵细雨成了天气的主角,雨水湿润了土地,润醒了小草,润绿了柳枝,也润开一地春花。就在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香椿才慢吞吞从枝头伸出脑袋,偷窥着春天的模样。
小时候,农家四季所需蔬菜全靠一点自留地,家里能有一大片香椿树,是会引来不少乡邻羡慕的。
故乡的农房大多依山而建,临近饭点,一缕缕炊烟将一座座农舍、一畦畦田地、一片片山林缠绕在一起,编织成生活的乐章。香椿树杂乱地分布在老屋后的一片山坡上,与之相邻的除了梨树、枇杷,还有一大片苦楝树。故乡人称嫩香椿为椿芽,外婆就特别喜欢吃椿芽。每年春天,我家饭桌上最多的菜就是椿芽炒蛋。
椿芽,顾名思义就是要吃其嫩芽,将两三寸长的椿芽摘下来,清洗,切碎,将鸡蛋打开后和着椿芽搅匀,再放在锅里煎,煎熟后的椿芽变成了绿色。这样煎出来的椿芽蛋,金黄里杂着翠绿,黄的像缎、绿的像翡,看着就有食欲。
春雨总是在夜里如约而至,等到天亮时,阳光又冲破云层,把春天的温暖洒遍故乡。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下,香椿长得特别快。当我家吃不完那些香椿的时候,外婆还会将其摘来送给乡邻们,小小的香椿连起了一片浓浓的乡情。
新长出的香椿是暗红色的,那是春天里的一抹亮色,尤其是每天早晨,经过一夜的生长,带着露珠的香椿像一朵云霞。记得有一天早晨,外婆照例去采摘香椿,却意外地发现,我家的香椿已经被人摘了。坡地上一片狼藉,与香椿一道被采摘的,还有苦楝的嫩芽。外婆两手空空回到家里,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我知道,外婆是在等偷采香椿的人自现原形。果不其然,还没到中午,邻居的孩子就在说我家的香椿是假香椿,根本就不香,还是苦的。那一刻,外婆已经知道是那些孩子偷采了我家的香椿。不过,外婆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把孩子们叫到自家香椿地里,摘下一些残存的香椿,再摘了旁边的苦楝芽,向孩子们讲授起识别香椿与苦楝芽的方法。
如果不加留意,香椿与苦楝芽还真的不好辨别。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香椿的嫩芽像是被涂上了一层红色,显得热烈而扯眼。苦楝的嫩芽虽然外形与香椿相似,但它那浅绿的叶子是春天里最普通的颜色。再将两者放在鼻子闻闻,香椿有浓浓的香味,苦楝芽发出的则是苦涩的味道。
一次次被摘掉嫩芽,又一次次抚平伤口继续生长。香椿树在一年年长大、长高,椿芽一年年如约而至,它那红红的身姿在春天的枝头舞蹈,也为我家的生活增添了几许不一样的味道。与疯长的香椿树截然相反的是,外婆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渐渐地,外婆再也无法到山坡上去摘香椿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里逐渐有了点闲钱,父母便开始谋划起修房子的事来。几个月后,陈旧的青瓦房变成了洋气的楼房。驻足二楼放眼望去,那些缠绕着层层梯田的浅丘显得更浅了,曾经高过瓦檐的香椿树,隐入围墙外的杂树中,只有那些童年记忆还深深地藏在草木繁盛的山坡上。
冬去春来,香椿树依然香飘山坡,香甜着家人的旧梦,让人回味无穷,梦萦魂牵。为了让外婆能每天看到香椿树,父母开始把它们从山坡迁往新田。新田其实是一方菜地,就在外婆的房间外,地角有一口水井,几株橘子、枇杷树散落在菜地四周,形成一道天然护栏。新田虽小,但一年四季瓜果飘香。寒来暑往、岁月更迭,新田和水井相依相守,成了一家人生活的依靠。
新田的阳光好,土壤肥沃,香椿树在新田里尽情伸展着身姿,几年时间,个头就比枇杷树高出一大截。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父母居然将两株苦楝树也移到了新田,为此还闹了个笑话。
外婆已经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她那浑浊的眼里写满坎坷,但她依然透过门窗向往着那片曾经广阔的天空。移栽香椿树后的第一个春天,外婆照旧念叨起椿芽炒蛋。与外婆相依几十年的母亲特别了解外婆,那天中午,母亲兴致勃勃地去采摘香椿。在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过后,一碟冒着热气的椿芽炒蛋很快放到了外婆的小桌上。九十多岁的外婆早就习惯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而我们全家也习惯将出锅的第一盘菜送给外婆。那天的椿芽炒蛋吃得外婆直皱眉头,母亲看到外婆的表情后,尝了尝自己炒的椿芽蛋,那眉头皱得比外婆还厉害。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把苦楝芽当成香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虽然如此,但外婆每次都不会把带着苦味的“椿芽炒蛋”倒掉。用外婆的话说,那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季节总是悄悄走过,一阵微凉的秋风过后,香椿树不经意间换了红妆。它的叶子红中带黄,胜似远山的红叶,在新田里洒下一抹彩霞,成了菜园里最美的风景。母亲总会哼着喜欢的歌时不时去新田看看,听听香椿叶随风飘落的声音。时至深秋,香椿树被阵阵凉风吹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有裸露的枝条,在耐心地等待着来年披上新装。
那年初冬,外婆的天空暗淡下来,她的生命像香椿树的叶子,走完了自己的历程,回归到生养她的土地。
新田渐渐失去了菜地的功能,只有香椿树依旧每年如约长出香椿,拼命勾起我们对过往的回忆。外婆离开后的第一年冬天,我照旧回到故乡,习惯性地清除房前屋后的杂草。看着我在新田里忙碌,父亲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最大的那棵香椿树下,那张像老香椿树皮一样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我老了,无法打理新田了。”父亲的话里既透出无奈,也好像在希望我接过他的担子。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再看看父亲那不再挺拔的身影,我继续埋头清理着杂草,努力让香椿树和那些跌落在树下的故事,渐渐清晰起来。
贴对联、封印、除尘、祭灶。每年春节,封印是故乡少不了的习俗之一,每到那个环节,父母会把红纸裁成条状,再由我和妹妹们将其贴在果树、香椿树上,主要寓意新的一年果树硕果累累、香椿枝繁叶茂。那年正月二十七,午饭过后,父亲照例坐在他最喜欢的那把竹椅上午休。母亲以为父亲睡着了,轻轻为父亲盖上大衣,但她哪里知道,这次午休竟然成了父亲与家人的永别。后来我们才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午饭后专门去了趟新田,去看了看那些他精心呵护的香椿树,还专门叮嘱母亲,开春后有些小香椿树该移栽了。
没有了父亲的日子,母亲变得寡言少语。每天清晨,母亲会像父亲一样去新田边看看,然后一遍遍地擦拭父亲坐过的那把竹椅。
季节可以轮回,岁月却不会止步。每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香椿都会从暖风中苏醒,它那曼妙的嫩芽清香、热烈,散发着春的气息。日子年复一年,母亲再没有误采过苦楝芽,而是用一碟碟让人垂涎的椿芽炒蛋,延续着家的味道,让人唇齿留香。
就在父亲离开我们的第六个年头,母亲也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她喜欢的香椿树,去了很远的地方。
春去春回,新田里的香椿树更多了,树上的布谷鸟不厌其烦地叫着,仿佛是想留住春天、留住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