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3月31日
■祝勇
康巴这块地域很像拉美,神奇、魔幻,充满了种种不可思议的变数,是孕育文学的天然沃土,好的作家在这里层出不穷。 阿来的《尘埃落定》《格萨尔王》,江洋才让的《灰飞》等,都是很好的长篇。但我想说的却是散文,因为散文的自由度、梦幻感和音乐性,更能表达这块土地的特质。
读格绒追美散文集《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更能感觉到一种杂芜而巨大的存在感。这种存在感,不“完整”,也不“系统”,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它拒绝评判,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它是非小说的,甚至是非逻辑的,但它是真实的,如影随形,生动如梦。
我很喜欢他那种碎片式的表达。年轻的格列,梦见了自己刚刚逝去的奶奶,“魂灵像一股缥缈的风儿飞了起来。她现在摆脱了肉躯的桎梏,那样清晰自在,一切透彻明 亮。她是无拘无束的,想到哪里,转眼间,就能像光一样射向哪里”。奶奶的魂灵在村子里转悠着,“天空下的村庄安恬如画”,也飞回了自家的灶旁,“人们却视 而不见”。她的儿子背着她卖掉了家里的牲畜,孙子格列也不想再待在寂寥的山上了,对此,奶奶至死也没有原谅。奶奶的死,于是让他们背上罪孽的包袱,奶奶在 村子里飞来飞去的魂灵却弄不明白,孩子们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邓珠平生第一次住进了林子里舅舅开的那座豪华的宾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像在某个幻梦中”。于是,在这个处处有人服侍的高级宾馆里,他忘记了应该怎样睡觉、吃饭。“当他听舅舅说一个房间每夜是380元,一桌 餐500元时,他惊诧得失了神。那么贵,还有人住?……家里一年的盐茶都够了,给每个人都可以添置衣服呢。”物质优裕的世界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世 界的隔阂,“拉开窗帘,看着雪中的山林,沉默的神山,心中仍空空落落,雪山也变得有些陌生、遥远起来。他与大山之间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着,是什么呢?是来 自城市的强大‘物质’,还是自己的心理障碍,他不清楚。他感到幸福的忧伤”。
读着这些文字,犹如在欣赏一部纪录片, 无数种生存的真实情状蜂拥而来。他讲述的不是故事,而是存在。故事有起承转合,存在却只是一种状态。帕慕克说:“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成千上万件被忽略 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是重要的,而且,描述一种状态,比叙述一个故事更加困难。故事退居次席,一堆细致繁密的生活场景拼合 成为主调。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微小而具体的,像风一样,无始无终,却挟带着一股更加真实和强劲的命运感。与传奇相比,后者更接近生存的本质。
作为一个藏族作家,格绒追美能够更加深刻地体验到这种存在的复杂感,像梦一般的“无序、混乱,茫然、忧郁”,体验到“村庄内心的隐痛,农人生活中的苦难,以 及最真切的欢乐和忧愁”。它们说不清,道不明,如鲠在喉,难以判断,但文学家不是哲学家,不需要那么多明确的结论。对于文学家来说,提出问题似乎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因为提出问题本身就已经昭示了写作者某种超越性的思考。对此,格绒追美有清醒的意识,在文字里,他丝毫没有高估自己的企图,他说:“如果成就 不了一个雪域男人大气的事业,就让我做一个记录者,以亲力亲为的心灵历程,记录下人们在一个特定时期特殊的历史情态。留存自己和周围人的声音、语言、思想 和生存状态,即使稚嫩和拙朴,人们依然能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气息、火焰,乃至语言背后旷远的思想、意蕴……”
尽管我自己也在以散文的方式阅读藏地,但是,读格绒追美的散文时,我注意到它与我们这些描写藏地的写作者写下的文章的不同。对于我而言,藏地只不过是一种审美 上的客体而已。我描述藏地,着眼点却在自身。藏地成为我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巨大的对照体,一个参照物,而不仅仅是它自身。我们这些散文,与其说是对藏族世界 的记录,不如说是一场跨文化的对话,所有对藏地的讴歌,也都将转化为与现实对峙的一种谈判手段——我在这里所说的,不是高下,而是不同。共同的主题背后, 隐藏着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两种不同的眼光。但像格绒追美这样的写作者,本身就是藏地生长出来的果实,他们的心跳,就是藏地的心跳。于是,在他们的笔下, 观察藏地的视角发生了变化,这种视角是原在的,而不是“进入”式的。尽管格绒追美的散文并非无懈可击,但他所有的絮语,都带着自身生命的温度与血色。
对于藏族作家来说,藏地不是所谓的“香格里拉”,它只是一片生存之所,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血缘之地,是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命大河。藏地的村庄如同汉人的村庄 一样,混合着牛屎和柴草的味道,酝酿着幸福和疼痛,最终使格绒追美的文字,成为“心尖上最烫的那滴精血”。所有的坚守与抉择,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它们 在我们的身上发生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