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仲康

有舅在上

那些年辰，家居炉城的人，分得出类似今天社区的环境，大散中的小聚人文殊胜。老陕与老陕聚一条街，和陇人晋人打堆，一并鞑子客。两湖两广的人聚一条街，伙到下江人和滇东人。木雅哇的几家锅庄紧围于一处，霍尔、白利，德格的锅庄矣得近。回回们更加是集中在清真寺上下。 川北娃的核心地带，白玛和尔玛人氏的渊绪占多。然而另有一层社群关糸突破着社区结构，活生生充满人气。那是以娘舅建立的亲缘。这种亲缘关糸就复杂些，但是情份很纯，很传统。人儿娃娃些童谣里头都能听出来。

“我走家婆门前过，家婆请我进屋坐，揣碗茶，热呼呼，切碗肉，肥嘟嘟，炕个馍馍泡酥酥。”尼姆姆家二布督在自家院坝头这么唱。上街，路过邛崃大邑来的那几家人檐下，不唱了。走到汉源宝兴籍的那几家人门前，又唱。唱得不一样：“我走家婆门前过，家婆请我进屋坐，揣碗茶，冷冰冰，切碗肉，瘦筋筋，炕个馍馍空心心。”唱谣的人儿嘴上唧咕外婆，心头念着的是舅舅。舅舅是外婆给带到人世来的。为此，康娃儿些认定，内地人家的外婆是外婆中另类，因为他们的舅舅当不起他们的父亲。

康人与非康人的不同，表现在此家婆与彼家婆的不同。家婆正是外婆，亲近了不见外。康人传统仪母，越稚嫩的人儿子，越对母性生崇仪。祖母辈的要比亲娘更可敬。要说家婆她老人家担当着阿妈的阿妈，纯属正该的话，那她担当阿舅的阿妈，就非比寻常。这事在于康人的阿舅，他忒不寻常。舅舅是母族中最高贵的男子。仪母的人氏，敬重母亲家的男子，胜过敬重父亲及叔伯。康娃些认舅父，还认舅父的舅父，老舅爷。纵然房名姓氏隔远了，情份倒因之更亲近。而生父，那可是一尊大菩萨，只有敬畏的份，哪象舅舅贴心窝子。不过，父亲也会是姑妈那边儿女们的舅舅，跨进姑妈家门坎，身份照样殊胜。

舅舅在外闯天下，男人主外嘛，天下事都是男人管起在，舅舅就成了甥儿在世间的骄傲。回到家里，阿舅撑家同样是顶梁人物，一如在外管天。天下的事，再大，让甥儿男女带回家，为舅舅的，全作家务小事打点，不难人。家有舅舅，大凡小可的家务事，是不会缠到世面上去的，一家利落，天下太平，舅舅功高，不愧男子。

康娃的舅舅们在世上为人，出息了，衙门头做事，洋行里做事，学府中做事，帮衬提携起甥子来，得劲，让甥们中也不贬济世之才。无产无官的那些舅舅，似比有钱有势的更值得甥们依懒。这些舅舅一身轻，不为物羁，不为名诱，是自由鸟般甥娃些无碍的良师并益友。学做人学处世，学过日子学捱命，都依阿舅为楷模。有哪样的舅舅就有哪样的甥，不脱壳壳。世世代代，舅舅教养甥子，是老天爷差遣的使命。极言了说，舅对甥，除非挖坟盗牛的歹事不教，还教‘不’之外，沾逢正经的，啥都要教。所教的，不是磨肋脊养口腹，教道起的，是磨意志养命，养命修练性灵，还要让性灵开拓并拥有不虚不妄的精神世界，就以今生来了却前生来生。有为乎，无为乎，舅甥间交道，那个深刻，真是三生有幸。其中寻点类似堂奥的东西，非康人莫识。非康人未解。

尼姆姆家的二布督有俩阿舅。大舅舅驮脚去了，没当马戈头，却是马戈头的好帮手。从拉萨转身，不朝圣地、不朝圣地的，就已经把圣地朝过了，替甥儿男女了个愿，满个意。小舅舅上青山，挖药伐木撵獐子，跑到女性野人那儿走婚，末了真带回个木格天民的丫头，给自己当家。甥们就有了个别样的舅母，最会疼人的那启，让二布督幸福半辈子。

年青康人的婚事，舅舅作主，新人的娘老子在儿女事上，若不是听从舅舅三分，那就是十分的全由了舅舅发落。迎婿嫁女的礼仪上，舅舅的面子最大，新郎新娘还都向对方的舅舅讨好。舅舅七老八十寿数一高，甥子给舅舅养老，当于在给自己添福。

那个和舅舅属老庚的甥儿，早没了辈份伦序，穿同一匹布裁的衣裤，掰同一砣粘粑充饥。和另一对双双兄弟混成团，长大了更象是一对哼哈，言行举止，合拍得出神入化，让街坊邻居眼诧。还有个比舅舅大出三岁半的甥儿，小时象这舅舅的哥，极尽照顾之能事，还教舅舅认字写字，正而巴经。持这舅舅行过成年礼以后，照样服这舅舅的管，纵然舅舅宽宏到往，甥仍然唯唯喏喏。

生父和舅父之间，比如姐夫和妻弟，二者关糸特别要好而又极有分寸。亲兄弟可以象唇与齿磕碰一下，姐夫妻弟哥俩，虽非过从甚密，确无半点生疏一毫纠葛。鞠躯虽不行非常之礼，遇事相让相谅，总是如持嘉宾，如逢知己。有舅子的哥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常听见重庆崽儿口中出言：哪个舅子才咋个了啥子不良失矩的事。几近诅咒，把为舅的比喻得浠孬。是舅子又怎么了，坏事都能由舅子名义替代吗，二布督就满心不快，塞了自己耳朵，暗示别人忌口、忌口。是嘛，大人的舅子正是小孩的舅父，只该受人称道，哪能往对不住处扯。不尊敬舅舅，哪象个康人。常言：舅子老表。都属于亲戚的话哩。得意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再得意点，我有位舅舅在这儿。舅舅罕贵，将就外婆门下，无论豪门寒门，讨着一位是一位。谁要是有个三舅五舅的扎起，对只有父亲没有舅的人，会施出莫大的悲悯。

实在的，二布督用汉话叫舅舅时，心头默到的是九九，要么就是久久。他对九和久是懂得起的，九为极阳之数，久可是天长地久那样的宏观大气象。舅舅嘛，正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