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3月02日
■贺先枣
正是山上动物寻找配偶的季节,山下三五不更事年轻人,各牵狗扛枪进山来打猎。沿小河边紧赶慢走,不觉时近中午,遥遥看到水边有一座小木屋,正好歇息打尖。屋内端坐一位老者,发如银丝,面庞红润,说起话来声音宏亮。老者叫众后生自己收拾锅灶,烧茶热食。茶饭之间,老人问众人可是去打猎?小伙子们说是。老人说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叫多吉布的猎手?小伙子们说听说过的,那人打猎可不是一般,听说现在不打猎了,也不知为什么。老人说我就是多吉布,你们想知道我不打猎的原因吗?大伙儿当然想听听,便央求老者细细说来。
多吉布闭上眼睛,娓娓道来:算来已有十年的时间了,打那以后我不打猎,也劝说了好多人不再打猎,你们今天也听我一劝。那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晨,我牵了我的那几条非同一般厉害的猎狗进了深山老林,我正年富力强,翻了三四匹山梁连大气也没喘。狗儿们突然兴奋起来,那叫声震动山林,震动了天上的云。定是发现了有“搞头”的大东西了。我快步如飞,远远就看见我的三条狗把一头獐子从什么地方撵了出来。我看清了便就放慢了脚步,我的狗不会放脱猎物,我甚至坐下歇了好一阵才走过去。獐子已被狗赶上了一棵青杠树,那棵枝桠粗壮的青杠树恰好在悬崖边上,那獐子已决无逃脱的可能。
可惜不是头公獐,但在多吉布枪下不能有猎物逃掉!我要尽快把它打下来,然后驱狗再去找一找别的猎物,我把我那支杀了无数猎物的老枪端了起来,瞄准……
你们知道我从枪筒上的准星里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面对我的枪口的不是一只獐子,而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女人。我吓得浑身一震:幸好没开枪,差点打死人!我放下枪,抬眼一看,哪里去找什么女人,分明是一头巨大的獐子在树桠上。獐子的四条腿在树桠上蹬得很稳,它望了望我,又低头看一看人那几条比狼还凶的狗,我喘了一口气,静静心,又端起枪来瞄准树上的獐子。真是怪事,我从准星上看过去,的确是一个女人,她穿戴如村妇,手扶树枝桠,浑身发抖,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正望着我。她突然双目一闭,我看见泪珠大滴、大滴的顺着她的脸流下,似乎在等待着枪响。我赶紧放下枪,擦擦眼,再看,真的不是什么女人,仍然是一只惶惶不安的獐子在树上发抖。
我一狠心又端起枪瞄准:那女人扭头看着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惊慌,平静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鄙视,一丝仿佛要得到解脱后的安慰。我没有放下枪,仍从准星上看着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她穿着朴素、平常,就在那朴素平常之中,却透出惊人的魅力。我没见到过在枪口下这么平静的目光。她的镇定让我的双腿颤抖起来。我发现,那女子已经不再发抖,甚至她抬起手来,理了理在她额头上散落开来的、如黑色乌云般的美发,我颓然放下枪,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我放开喉咙大吼了几声,我想用吼声驱走我心中的恐惧。可是我的吼声没有了以往的雄壮、浑厚,如一丝游音,迅速消失在山林之中,我艰难的站起来,对我的狗发出了回来的指令,几条狗不情愿的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用绳索套住了狗,再也不敢朝树桠上望,狗还在咆哮,拉了狗,头也不回拼命朝山下跑去。
后来呢?几个年轻人追问道。
后来更玄。老多吉布静静回答说。从此,我不断在山林里看见那女子的身影,那朴素的衣着,那乌黑的美发。好几个月下来我没有开过一枪,因为,即使是一头别的什么动物,我也总是看到一双哀怨的目光在闪烁。我朝天乱放了无数子弹,我那么热爱的山林成了我无时无刻都感到害怕的地方了。她是谁?她真是头獐子吗?她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开始反思我的行为。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窝死去的小鸟,不知是谁打死了鸟妈妈,那惨像让我一整夜没有睡着,我猛然醒悟:这猎还能打下去吗?
再后来你就不打猎了?年轻人们问得很小声。
是的,不打了。不打了,心也平和下来。罪孽感倒有增无减,早知这样,我不该杀那么多的生灵,真不该啊!我是在这山林里犯的罪,我就到这山林里来想一想自己的作为。年轻人们,不要学我老来后悔,忍一忍,忍一忍自己心中非份的欲望。何况,现在政府也不喜欢人们到山林里来杀生,弄不好,要犯事。
几个小伙子想了好一阵,也觉得那林子里有点吓人,牵上狗回去了。一头母獐成了有片山林里的精,成了那片山林的保护神,竟然变成山林外好大一片地方人人都在传说的新闻。于是,那片山林中猎人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