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1月15日
◎南泽仁
沿尼乃河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进,一直行进,眼前豁然展开一片闪亮的麦地,就是母亲远嫁的村庄了。我背着行囊穿过一户户瓦板房,随行的影子像行乞的孩子,我们躲闪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墙垣内偶尔抛出的几声犬吠,没有人声。母亲的院门半掩,推门进入,她正专注编织一匹纯白的氆氇,手中的木梭在细密平整的线条间轻盈穿行,几只马鸡拖着松散的尾羽从旁走走停停,亦或是引颈高歌。我上前轻唤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木梭伸手来捋顺我额上的头发,眼神像在探寻一根点缀氆氇的金线。
歇在母亲脚边,长久地仰看院子上空的光照,五彩斑斓不可触及,它悄寂地穿过我们的身体,织机,草滩,森林……嚯切一声,母亲把千丝万缕裹进氆氇里,休止符样悬置在织机上时,光照镀在了西边最高的雪峰顶。母亲拆散了我为她背去的几捆面条兜进围裙里窸窣出门了,回来时,双手空空。我们的晚餐是烤麦饼就着几声细碎的言语,我正吃得香,门口闪进几个女孩来,她们赤脚,头发凌乱,有的来牵住我的手,有的攥住我的衣角,硬拉我起身。母亲说,去吧,五叶家请你去做客。
五叶的家是村头一间弃置的磨坊,河水已不知去向。磨子改成了火塘,一簇蓝色火苗照着火塘边沿木流苏擦拭过的新鲜纹理,仿佛是从火塘边躺着的老人脸上延伸的年轮。五叶在暗处招呼我落座,他在火塘边起起落落,刷锅煮水,最终做成了一碗蛋汤面端到我面前。五叶的女儿们藏在他身后看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几根几根地吃,慢慢地嚼。五叶坐回火塘边,双手绕膝,为我絮叨旧事:我一出生就跟着瘫痪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教会我五百多首山歌,我唱着山歌播撒青稞,风吹麦浪就甩袖踏舞。愉快时,我会噘起小嘴一次次紧贴在奶奶温软的脸上。孤独了,就去扶起奶奶的双臂抱住我自己。你可知晓,天地间平常美好的事,也就是如此了。十七岁,我娶回了女人。她为我生完第三个女儿就回娘家了,我没有去追寻。她说,山歌是一件愉悦精神、而不能吃饱肚皮的事情。五叶说完,微笑不语,一线泪水簌簌地溢出了火塘边躺着的老人凹陷的眼睛。
入夜,五叶腰间系了一条深红的氆氇带子(领舞者才可佩戴),领着几个女儿走进了母亲的家门。不等五叶落座,母亲在一瓶散酒上拴了一条哈达,摆放在锅庄正中的柱子前。五叶就有些羞怯了,他低下头,手指在头顶来回摩挲,接着大跨步走到柱子前,手掌托腮咏唱起来:鱼儿游走了,河水你好好在,河水你不用忧伤,冰雪消融时,鱼儿会游回到你身边。马儿走远了,牧人你好好在,牧人你不用忧伤,春暖花开时,马儿会回到你的身边……低缓的嗓音稍沙哑,却悦耳,不时震发出涟漪般的昂叠声,引领我们走进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尼乃的夜原来如此宁静。母亲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几个干松果送进火塘里,它们热烈地燃烧起来,点亮了整个屋子。五叶唱完一段落,几个女儿用稚嫩的嗓音接唱,并牵手一起走向柱子前与他翩翩起舞。他们的面容充满了平淡、自足和欢愉。楼板上的灰尘也徐徐升起,沉落。
母亲家门口接二连三地走进来四五个老少男女,他们脚穿皮靴,身着加翠氆氇,有的围坐在火塘边上,有的自然融入到柱子前站成男女各半圆。五叶领唱,男人们齐唱,舞步从舒缓到明快,手臂以撩、甩、晃变换着舞姿,像雀鹰展翅盘旋、獐子欢喜奔跑、鹿子临水自照。女人们随之合成紧密圆圈又疏散开来,仿佛经历的是一场百花朝开暮合的盛事。五叶的几个女儿宛如脱落的花萼纷纷从舞者的臂膀下退出身来,帮着我的母亲从暗处的橱柜里取出几个又几个碗盏,盛满清茶端给众人。母亲整晚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塘里送进干松果,那短暂激烈的火光映着她脸上一丝一闪而过的喜色,与她为这个村落带来的编制手艺一样默然又温暖。
男人们的歌舞刚刚歇止,火塘边便有老人零零落落地回应几声:无极,无极!(表示感谢)接着,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在嘈杂声中,手掌贴放面颊朝着五叶悠然唱出清泉般清脆玲珑的歌声来:雄鹰飞走了,岩石你好好在。岩石你不用思念,春风吹绿山头时,雄鹰会回到你的身旁……她的气息在她盈满的胸前起伏有顿。那刻,正在轻声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啼哭的小孩也屏息静气。一句唱罢,女人们以百鸟和鸣之声接起,舞姿轻盈婉转,似孔雀绽屏,或黑鹤饮水,众人犹如走进了山间丛林般身心安稳俱足。五叶领着男人们跟从其后,身姿从容舒展。每段卓舞结束,男女都会齐整地脚踏楼板三下后,齐唱一句:我要跳多少卓舞才能与你相遇!
五叶在舞队里穿行,那显耀的腰带和始终微笑的面容在柱子前一掠而过,只是细看,心会痛。火塘边上的人们喝清茶、看卓舞时热切,看我时又显生疏和拘谨。我把头靠在母亲叠加盘坐的膝上,感受着这场为我的到来而跳起的卓舞渐入梦境:我打开了母亲的氆氇,轻轻拨响了一根根白线美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