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2月10日
◎黄孝纪
1976年,我7岁,开始上小学。五年后,小学毕业。我的小学阶段一共读了两所学校,一年级和二年级是在本村的学校,三年级到五年级是在羊乌完小。我读小学的五年里,教我的老师,大多数是民办老师。在那个年代,这差不多也是乡村学校的普遍现象。
我们村的学校,在村北黄氏宗祠旁,是一栋两间两层的小瓦房,与宗祠外墙仅隔着一条石板巷子。这段小巷之上,搭建了木梁木板,两端有栅栏,盖了小青瓦,形成了一个仄小的阁楼,楼板与校舍的二层平齐,一跑木板楼梯连通上下。在我读一年级和二年级的两年里,教室在楼下,楼上是老师办公兼生活用房。每天上课之前,老师拿了小铁锤,站在小阁楼打点,随着他均匀敲击,那悬挂着的长条状厚实铁块,发出“当,当,当……”的清脆响声,我们便赶紧跑进教室里坐好,等待老师来上课。
那时,教我们的老师只有两人,一个是黄孝清老师,另一个是刘金仁老师。黄孝清老师是我们本村人,他家就在我家附近,可说是近邻。刘金仁老师家住朽木溪,那是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小村,村后有一棵古樟,有一片棕树林和竹林,离我们村庄也就两里路的样子。他们都是民办老师,正值中年,都已成家生子。相比而言,这两位老师,我更害怕黄孝清老师一点,他向来严肃,又与我住得那么近,我在学校若是弄出个调皮捣蛋的事,他随时可以跟我母亲说起,招来一顿责骂。刘金仁老师脾气好,性格温和,又爱讲故事给我们听,我很喜欢他。夏秋晴好的日子,午休时分,刘老师有时就走路回家吃饭,我和几个同学也常跟着他去。为抄近路,我们一行在稻田间穿行,到了江边浅滩处,他赤脚过江回家,我们就在稻田间抓泥鳅鱼虾,一直等到刘老师过江回来,才一道回学校。曾有一段很长的日子,刘老师每天放学之时,会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给我们讲杨子荣、座山雕、孙达得……讲那神奇的北方森林、滑雪、黑话、剿匪……无不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只是每次我们听得入神的时候,他的故事讲完了,说要明天下午再接着讲。这样,我们就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学回家。许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段童年经历,心里总是一片宁静和温暖。我想,我后来之所以爱上文学,爱上写作,希望也能写出让人喜欢的好书,与刘老师不经意间在我幼小心田播下的一颗文学种子不无关系。
比起规模宏大的黄氏宗祠来,我们那时的校舍是如此之小。以致于到了三年级,我们就要到羊乌完小来上学。羊乌完小位于上羊乌村,离我们村两三里的样子,那时都属于羊乌大队。读三年级的时候,教我数学的是黄国忠老师,他是一位非常帅气又爱笑的年轻人。他是上羊乌村的人,那时刚二十岁出头,高中毕业三年后,被学校请来当代课老师,半年后转为民办老师,除了教我们数学外,还教全校各年级的体育,并担任二年级的班主任。我非常喜欢黄老师的数学课,黄老师待我也十分好,有的时候,他甚至带我去他家。他家住在一棵老柏树的旁边,家里有好些连环画。有一次,我赤脚在教室外的礼堂木台上奔跑,猛然被一颗大铁钉扎进脚板,流了一滩的血,痛得我坐在地上大哭。黄老师闻讯赶来,把我抱到老师办公室他座位上,给我洗脚包扎,午休时,他又从教师食堂将他那钵香喷喷的热饭菜,端来给我吃。这件事于我是如此的刻骨铭心,每次想起,都心怀感激!
在我故乡一带,另有一位民办老师,名声格外大,口碑格外好,就是黄庠金老师。黄庠金老师也是上羊乌村人,他与我大姐荷花年龄相仿,年轻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黄老师是1960年代中期的高中毕业生,之后曾有几年,全国各地的学校差不多陷入停顿状态,他自然也是回村里当农民。1969年,我们这一带的学校恢复教学,因老师紧缺,他被大队选中,当上了民办老师。黄庠金老师曾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过几年书,我二姐贱花和三姐春花,都是他的学生。我在羊乌学校读小学时,他因教学成绩突出,已从羊乌小学调到洋塘中学当物理老师兼校医去了。
黄庠金老师多才多艺,他书教得好,又会吹拉弹唱,还懂医,为人又热心,救治过不少村民,因此,在我们当地很受人尊敬。他在中学当老师时,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必定步行十余里路回家,这样就经常路过我家门口。他与我们一家人都很熟,还有远亲关系,有时也顺道到我们家坐一坐。有一天中午,我母亲坐在厅屋里闲谈时,说到我家的电灯早几天就不亮了,这时,同住大厅屋的青年人国平说,他可以帮我们看看。他赤脚站上我们家灶台,正举手摘灯泡,猛然就栽倒了下来,不醒人事。我母亲顿时慌了,赶紧喊人。闻讯而至的邻居连忙把国平抬出来,放在厅屋地面上躺着。大家一时都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说,这是触电了,要赶紧喊庠金老师来救人。
好在那天恰逢星期六,按往常的规律,庠金老师必定从我家所在大厅屋门前石板路经过。我母亲急得不时到路上去望望,嘴里喃喃自语:“这个庠金怎么还不来呢?这个庠金怎么还不来呢?”在焦急的期盼中,黄庠金老师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我母亲如获救星。
那时我年小,正在羊乌小学上学,我亲眼目睹了这场事故的前前后后。许多年之后,我与黄庠金老师谈到这次救国平的事情,他神情严肃地说,当时国平已处于触电后的休克状态,只有微弱的气息,情况十分危险。他让众人取下一扇门板,把国平抬在门板上平躺着,一面取出身上随时携带的一包银针,连忙在国平的人中、合谷、涌泉等穴位扎针。三四分钟后,国平的手脚渐渐有了抽搐和摇动。大约十来分钟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国平缓缓睁开了眼睛,苏醒了过来,且慢慢坐起了身子,彷佛大梦初醒。满厅屋的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见国平已无大碍,黄庠金老师嘱咐他休息一下,就离开了。此时,他也要急着赶回家做农活。
我的这些民办老师,一直在本乡本土教书,时间短的教了七八年,时间长的教了一辈子,他们此后的命运各不相同。在生产队时期,民办老师的待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计算工分,每天11分工,高于务农的成年男子劳动力最高工分1分工,一年按360天出勤,由大队记工,然后把工分下拨到其所在生产队;另一部分,就是由公社按每月5元发放工资。以后分田到户,工分没有了,虽然工资略有提高,对于养活一家人来说,还是杯水车薪。正是在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况下,黄孝清老师和黄国忠先后从学校离职了。黄孝清老师是好砌匠,有许多年,他在周边村庄帮人建房子。黄国忠老师则去了广东打工,还曾在小煤窑当矿工。刘金仁老师和黄庠金老师则选择了坚持,分田到户后,继续当民办老师,直到多年之后,根据国家相关政策,两人都转为了公办老师,也算圆了平生夙愿。
如今,这些当年的民办老师,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还在乡间做农民,有的在城镇过上了闲适的退休生活。无论命运如何,他们在乡村大地上,曾用知识点亮过无数孩子的生命,永远值得我们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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