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4月14日
◎黄孝纪
石墩、石条、石板;石臼、石磨、石槽;石井、石桥、石亭……这些用青石凿成的物件,在我童年青砖黑瓦的村庄里,随处可见。
严格说来,我的故乡没有好石山,自然也就没有好石匠。令我惊讶的是,那时的村庄,那时乡村人家的日常生活,与青石的关系竟然如此密不可分。每栋古老的民居,大门口都有一对青石墩和一条石门槛,四周屋脚砌了半人高的条石,且多刻有花纹,有的巷门(方言,连通石板巷子的侧门)也是石门槛,门框两侧立了石条。厅屋的天井,屋与屋之间的巷子,全铺了青石板,遇有台阶,一律是石条砌筑而成。巷子里四通八达的雨水沟,村前倚着屋墙而过的水圳,每天挑水的老井,通往村外的小路,放眼都是青石地。江流上的数道石坝,一座石平桥,一座石拱桥;山路上一座座由石墩石条构筑的凉亭,山岭间无数的墓碑,无不是青石的。便是碓屋里埋在地面下用来捣米粉的深石臼,中秋节捣糍粑的圆石臼,平日推米浆做豆腐的石磨盘,乃至喂猪潲的石槽,还是青石的。真不明白,数百年来,这么多的青石,是如何来到故乡这方土地上的,又是经过了哪些能工巧匠的双手,打凿而成?
不过,与故乡仅一山之隔的西冲村,却是另一番景象。西冲位于故乡江流的下游,从我们村北依着山麓的小道而行,转过山嘴临江悬崖上的凉亭,就能看见大片嶙峋的石山,前方略远的江流平缓地带,便是紧临江岸的西冲村,同样是青砖黑瓦石板路,古柏森森,阡陌交错,石桥横江。俗话说,靠山吃山,西冲村出石匠,也就顺理成章。西冲村是我亲外婆的娘家,只是我母亲两岁时便失母,虽然我亲外婆的娘家已无后人,小时候,我多次跟随母亲走亲戚,从西冲村路过时,邀我母亲进屋歇脚的人却很多,我也在母亲的指点下,叫一些慈祥的老人为六外婆或七外公,可见是个大家族。
西冲有名的石匠是代干,我自小就耳闻其名,也见过其人,是个敦实的中年汉子。在务农之余,代干带着侄儿昌旺和儿子井献,专事于开凿石器。我家在分田到户那年建新瓦房时,大门口那对石墩和门槛,就是约了代干父子凿成的,并在建房之前,择了吉日,请了人力,从西冲石山抬到我家房基上安放。
那时的乡村,建新瓦房正值热潮,作为一种传统的湘南建筑样式,大门口的石墩和石条门槛是必备的,故周边村庄都常有人家慕名到西冲来定制。除此之外,定做石磨的,定做糍粑臼的,也不乏其人。而清明节之前的一段时间,定制坟圈和墓碑的更多。因此,有好些年,石匠代干父子的生意很红火,一年到头,除了莳田割禾那段农忙期,他们总是在山间叮叮当当采石凿石。有时,一些外村人家离西冲较远,而石器沉重运输不便,他们也会去外村寻找合适的山石,搭了简易棚子,临时就近开凿,早晨从西冲走路去,并带上中午饭,在山上劳作一天,傍晚方才回家,无论寒暑。
我儿时一直对捣糍粑的石臼感到好奇,这么圆而光滑的石洞,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呢?我中专毕业数年后,有一次去西冲找井献给我祖父祖母定制墓碑时,就忍不住向他问个究竟。井献比我大十岁,长相酷似他父亲,一脸憨厚地笑着说,石臼的那个圆洞就是一锤一凿凿成的,只是凿子有大有小,有方有尖,多种式样。石匠这活计,除了锤子、凿子、风箱、撬棍,其实也没太多别的工具。不过凿子损得很,得经常生了炉火,鼓风煅烧,锤炼一番,复又可用。
“打石头要不要放炮呢?”我那时追问道。
“不能放炮的,一震动,周边的石头就坏了,不能用了。”井献说,青石多分层,有的层厚,有的层薄,他们挑选石头时,都是量材而采。做大门墩和石臼,要采厚层石,凭经验打钢尖,截取合适的大小,而后用撬棍取出,全是人力,打凿的工艺也复杂多了。有的青石间杂着白色的经络,凿制过程中易开裂,尤其要避免使用。
那年清明节,在我父亲的指导下,我与堂兄终于给逝去几十年的祖父母立了青石墓碑。当时,井献买了手扶拖拉机,负责给定制石器的人运送。那以后,我一直没再见过井献。便是后来我的母亲和父亲先后去世,原也想请他打制墓碑,却被村里人告知,他已经不干这一行了。这样一晃,便是二十多年。
前些日子,我辗转托人找到了井献的手机号码,交谈中得知,他目前在广东中山市女儿家带外孙,早在十多年前就离开西冲,没再干石匠活了。“现在农村建房都不要大门墩了,碓屋都倒了,磨米粉磨米浆有机子,还要石臼石磨干什么呢?打坟圈,凿墓碑,凿字,也都是电动机子了,手工还有什么用呢?谁还愿意学这个不赚钱的辛苦手艺呢?”电话里,他的声音和语气还是以前那般浑厚,只是多了一种饱经风霜后的平静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