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10月20日
◎高亚平
1974年暮春,正是麦子扬花时,父亲突然接到了王莽公社的通知,让他和县上另外两个同志,去海南岛学习杂交水稻育秧。父亲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借了路费,上路了。这一去就是漫漫的七个月,其间,父亲来了好几封信。我那时刚上小学二年级,母亲太忙,又要去生产队上工,又要照顾一家人的吃喝,根本没有时间回信。我便按照母亲的吩咐,给父亲回了几封信。没想到,就是我这歪歪扭扭的字,半通不通的句子,竟然得到了父亲的称赞,让我以后多给他写信。大约是当年的11月份吧,一天傍晚,我正和小伙伴在打谷场上玩,隔壁的小宝来喊我说:“快回家去,你爸回来了!”闻听此言,我把正滚的铁环一丢,一气跑回家。父亲就站在院子的中央,母亲和弟妹们也在,周围还有许多左邻右舍的乡亲。父亲晒黑了,显得有些瘦,但精神看上去很好,眼睛很亮。不知怎么搞的,我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声憋了好久的爸字终于没有喊出来。见状,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半年不见,长高了!”随后,回到房中,掬出一捧椰子糖,放到我兜起的衣襟中,对我说:“分给他们吧!”我一回头,我的四五个玩伴,正站在我的身后呢。看见糖,他们的眼睛忽然都亮了一下。多年后,我到海南岛出差,一日无事,专门去超市,购买了各种椰子糖,但我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那种甜。
农村孩子,没有什么娱乐,就爱看个野台子戏。有时甚至不是为了看戏,而是图了那份热闹。我爱看秦腔,大约就是出于此吧。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常随村里的大人,随大一点的孩子,不惮路远,往周围的村庄里,撵着看戏。为看戏,我曾从树上掉下来过,还曾坐在麦秸垛上,看着看着,睡着过去。直到夜露打湿了头脸,我才醒过来,揉揉惺忪睡眼,慢慢向家里走去。见我迷戏,父亲想方设法,让我到西安易俗社,看了两场大戏。至今忆之,情景宛然。1975年的冬季,一天下午,我刚下学,回到家里,父亲让我穿暖衣服,跟他走。到了大队部门前,我才知道,父亲让我随他去西安看戏。我们随村干部登上一辆大卡车,坐在车厢内的长条椅子上,一路向西安开去。路上,尽管天气很寒冷,大家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那晚,看的是新编秦腔戏《红灯照》,舞台华丽,灯光音响很好,舞台旁边还配有字幕,尽管是当时配合宣传排演的现代戏,但还是让我这个乡下孩子开了眼,过足了戏瘾。另一次是1977年夏天,易俗社上演秦腔《周仁回府》,父亲带我去看了。那天出演周仁的演员是秦腔名家李爱琴,她婉转苍凉的唱腔,尤其是其饰演的周仁悲痛欲绝,来回甩头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我眼前。由此,我也知晓了什么叫艺术,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家。
1982年秋天,我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师范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高兴的一连几天合不拢嘴。乡亲们也替我高兴。那年月,大学难考,大学生也金贵,一个村庄,三两年间,难得能考上一个。乡亲们让父亲请客,尽管家境不裕,但他二话没说,还是卖了槽头的猪,买了两瓶竹叶青,割了两三斤肉,热热闹闹地把乡邻们款待了一顿。当年的9月1日,我到学校去报到,父亲执意要送我。事实上,我那时对西安一点也不熟悉,仅从通知书上知道,我要就读的学校坐落在翠华路上。没有父亲送我,我还真的胆怯,怕找不到。于是,我用网兜提了脸盆牙具等,父亲扛了被子,我们搭乘长途汽车,一直到小寨,然后,步行到学校报了到。报完到,父亲怕我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还带我出去逛了逛,我记得,我们游览了大雁塔,游览了寒窑,似乎还到小寨新华书店转了转。中午,我们吃了一顿面。父亲说我正长身体,需要营养,给我要了一碗荤面,他自己则要了一碗素面。当时,一碗素面,仅一毛五分钱。
祖父晚年,身体尽管还很康健,但已严重伛偻,走路需弯着腰。就这样,他还不闲着,不是劈柴,就是割草。没办法,一辈子在土地上劳碌惯了,闲下来难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祖父迷上了抹花花牌,得空了,和三两个老哥们,偷偷玩,彩头也不大,也就三分五分的。别人把闲话说到了父亲跟前,他沉默了一下,说:“没啥!我爸忙了一辈子了,该歇歇了。”说闲话的人,很无趣地走了。从此,隔三岔五的,父亲会偷偷给祖父五毛一块的,让他玩。
我和妻子有了女儿后,最初的两年里,没有精力带,把女儿放在老家里,让父母亲带。每逢周日回老家,在村头的路边,父亲总是把女儿架在脖子上,痴痴地等我们。见到我们,总是笑眯眯地说:“回来了!”
2007年8月25日中午,我正在家里休息,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我的第一感觉是,父亲可能不行了。因为,怕影响我的工作,母亲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果然,电话接通后,母亲平静地说:“你回来一下,你爸怕是不行了!”三年前,父亲突发脑溢血,后经抢救,命算是保住了,但从此缠绵病榻,其间,还有过反复。卧病期间,我和妹妹回家看他,曾经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见了我们,却常常流泪。别人也许会说父亲因病伤情,独我知道,他老人家是在自责,恨自己的病还不好,拖累了亲人。我回家后,父亲已经高度昏迷。我和弟妹坚持要往医院送,医生和母亲都不让,说人已经不行了,就让他在家里走吧。我们在父亲身边守了一夜,直到他安然离开这个世界。入殓时,想到在人世上,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我的心仿佛被锐器刺穿了一样,痛彻心扉。
十五年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在心中默默想念父亲,也曾猜想,父亲若活到现在,该是一种什么样子。我曾多次到父亲的坟头去过,他的坟头已被青草覆满。诗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是对慈母而言,但对父亲来说,何尝也不是这样呢?我能报答父亲什么呢?除了思念,还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