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8月31日
已经“下岗”的孤井。
如今的塔恩同新村,家家有了水浇地。
◎本网记者 李娅妮 文/图
“三老干部”洛绒降措“火”大了,和“太阳谷”八月的天一样,毛焦火辣的。
今年,已是81岁高龄的他,成天乐呵呵的,没和谁红过脸、闹过气。可但凡要是遇上了“水”,能急。
曾经“锁水”
和水“斗”了大半辈子的洛绒降措,是怕了。
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正好能望见河谷对岸的高半山腰,村舍颓然、荒草丛生。那里,曾是洛绒降措祖祖辈辈生活的解放乡因归村。
2001年以前,“挂”在山坡上的因归村,可不止住着洛绒降措一家。全村9户64口人零星分布在七沟八梁上,从孩子熬到老人,“锁水”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山高谷深、干旱少雨的得荣县,素有“西南干旱中心”之称,年均降雨量最多34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2400毫米,干旱缺水,如重石压心。
自洛绒降措有记忆以来,因归人的每一天,都是从排队取水开始的。
村东头低洼处有一口百年孤井,实则是一方不太出水的旱塘子。丰水期,雨水渗入地下,充盈着这汪“死水”;冬天有赖冰雪融水,塘子还能勉强维持村民的生存所需;可枯水期一到,大多数时候都见了底,村民只得人背马驮,从4、5公里外的高山上取水。
“就算是雨季,流出的地下水,也跟股羊尿样的,又细又小,随时都生怕断喽!”洛绒降措叹道,靠天吃饭、土里刨食、为水所难,山上的贫瘠像日出日落一样恒定,过了今天就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然而,就是这口听天由命、人畜共饮的孤井,还时不时引发邻里纠纷,9户人常常为争口水而闹矛盾。
1971年,因共产党员和康南川藏民兵团退伍民兵的“履历”,正值壮年的洛绒降措,被村民推选为村党支部书记。
彼时,孤井已然越挖越深,但出水量却不见长。羊屎疙瘩、虫蚁蝇蛾等各种堂而皇之的漂浮物稀松寻常。洛绒降措上任后,一门心思扑在改变因归村“为水困,因水穷”的宿命。
为了一口水,处处有智慧。他想尽一切办法与水“斗”,不仅带领村干部四处找水源、挖集雨木槽。在试图“开源”的过程中还不忘“节流”,组织动员村民投工投劳,耗时4天时间,给孤井搭了一间石砌的小房子,并在开阖的木门把手位置,“上”了一把精致的藏银锁。
孤井给“锁了水”。村民一致认定,钥匙得洛绒降措揣着,大家才会安心。
每天清晨6点,洛绒降措准出现在木门旁,开锁放水、风雨无阻;家家户户则限定每天指派1人1木桶背取40斤水的量。
“锁水”不是因归人小气,而是世代饱受缺水之苦,深知水来之不易。找水难、存水难,吃水用水便万分珍惜。在洛绒降措的讲述中,老一辈是这样用水的:一生几无洗过澡的,用水量最大的时候,莫过于结婚前夜,洗次头;即便是工作组进村,也只能沾点集雨槽里的水,抹一把脸。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与天斗、与水斗,像是世代传下的魔咒,将因归人牢牢地拴在了“穷困”的山坳上。
半个世纪久久为功,无数个因归故事,数十人命运转折,几届得荣党委政府一张蓝图绘到底的接力攻坚,最终被历史提炼成了几行文字:1984年,时任的得荣县委书记,为因归村引水项目建设争取到资金20万元,从高山密林中的一处水源点,架设3公里长的水管直至因归村新凿的蓄水池,平时以供牲畜饮水、作物灌溉,全年源源不竭。
那口孤井,俨然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和藏银锁一道,继续履行着自己的使命,也见证着因归人从未止步的渴求与抗争。
如今“巡水”
无路、缺水、没电、土薄……“一定要搬下去!”在罗绒泽仁的印象中,老支书洛绒降措逢年过节喝点酒,就会对着山下嘟囔。可得荣县山高谷深,能供耕种、适合居住的土地寸土寸金。
洛绒降措明白,往山下搬哪有钱?哪有地?搬下去又靠什么生活?
深入调研、打开视野、重新梳理、因地制宜,萦绕洛绒降措脑海无数次的念头,和得荣主政领导的想法不谋而合。由此,当地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创造性提出“整体搬迁”思路,从全县最缺水、最困难的因归村着手,将附近4个自然村41户人家陆续迁至山下的生态移民集中安置点——即,现如今的古学乡塔恩同行政村所在地。
一辈子“为水奔走为水忧”的洛绒降措,提及得知“整村搬迁”消息时那个激动的劲头,眼睛湿润地告诉记者:“县委、县政府和相关部门都是经过仔细谋划的,马上就干了起来。当时考虑得非常长远周密,不但在山下靠近下拥景区的位置规划了移民新村,还定下了‘种植——养殖——旅游’一条龙的扶贫搬迁方案,让搬下来的人拔穷根、呆得住、能致富。”
一层国家盖,二层政府贴。钱要是还不够的,信用社帮助无息贷款。洛绒降措不想和祖辈一样,活在大山、埋在大山。他拿出了毕生积蓄,领到了2万元补助,又从银行贷了3万元。
1996年,移民搬迁启动,新村建设破土动工;两年过后,统一规划、统一施工的二层藏式小楼在山下的移民新村盖起来了。2001年,全县第一批移民顺利完成了易地集中安置,洛绒降措一家同因归村其他8户也从大山深处搬迁至此。
搬家的那天清早,看着太阳离山头已几米高,洛绒降措又习惯性地攥着钥匙径直出门。直至走到罩着孤井的小石屋外,才愣怔过来。他在原地站了半杆烟的功夫,突然嚎了一嗓子,把木门把手上,锃光瓦亮的那把藏银锁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藏袍擦了擦,揣进怀里。
下山后的那个春天,洛绒降措已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接棒的正是因归村当年那个稚嫩的罗绒泽仁。此时的他已过而立之年,当选为塔恩同村的新任村主任。
“我终于能睡上个安稳觉了!”岁月的痕迹雕刻了洛绒降措这位“三老干部”的面庞,道道褶皱里似乎都蕴藏着关于水的秘密。对后生罗绒泽仁,前辈总是不吝惜溢美之辞。
新村入住头几年,兴建的引水节水工程,出了些小插曲。“一开始从下拥景区到塔恩同村,修筑的是露天水泥水渠,中途经过了整个下拥村,水质受到了牛棚、猪圈、农户等一定程度的影响。”罗绒泽仁表示,为了改变良好水源输送过程中受到污染这一状况,2005年,在省、州、县党委政府的关心支持和积极帮扶下,从水源地直至新村开挖了3个小隧道,一路架设15公里暗线水管,同时还不忘在村里修建了3个蓄水池,人畜饮水安全了、灌溉用水充足了。
但罗绒泽仁依旧保持高度警惕,万万不敢丢心。他从来都认为,“水关系农牧民群众的福祉,是最紧要的民生大事之一。因此,自2007年开始,我提议在全村实施‘巡水’这一制度,没想到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和大力配合。”
起初,由村支书、村主任带头每月巡水5天,村干、党员、村民依次递减巡水天数,保证全年365天,都有人监测水源地实时动态,并做到及时反馈。在新制度落地进程中,村集体拿出部分运行经费用以支付巡水开支。一开始一年2000元的路途油费,涨至现在的一年9000元,其中包括指派专人定时巡水的工资。
日日巡水,经年无碍。摆脱水困,已经成为写在“金色太阳谷”得荣大地上的当代史。
自来水淌进人户、洗卫浴独立成室、蹲坑马桶一应俱全、太阳能全天候待命;一季旱地变两季水地、青稞地成瓜果田园、物竞天择到规模种养……“可以说‘生态移民集中搬迁+引水节水工程实施’给曾经受制于水的老百姓抓了一头‘牦母牛’,能产奶生崽的。”古学乡党委副书记、乡长降巴洛绒一边打比方,一边说,“2018年,整村退出贫困,213人全部脱贫摘帽,人均年收入近8000元。”
今天的塔恩同人,会对各家擅长的特色种养和发展模式如数家珍:曲批家,中蜂养殖;尼玛家,树椒种植;达雍家,小杂水果;其米家,小麦种植;罗姆家,橄榄种植;拉措家,外出务工……十户百景,日照万川。
孤井泛不起涟漪,藏银锁斑驳陆离,“现在谁家还看水有没有满缸!大家都只看房、看粮、看有无读书郎、看主要劳力强不强、看有无病人卧病在床!”罗绒泽仁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