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2月20日
从《百年追寻》到《百年变迁》——两位东西方隔空对话
◎四川日报记者 文露敏/文 受访者、本网资料库/图
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五楼的一间小办公室,最近访客有点多,大多数拜访的人,都是为了一本新书——今年1月,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印开蒲主编的《百年变迁——两位东西方植物学家的影像重逢》(以下简称《百年变迁》)正式发行。
与13年前出版的《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以下简称《百年追寻》)相比,新书的内容更加丰富,参与者也从几个扩展到了百来个。2月1日,单单是给共同作者们打包邮寄,就花费了印开蒲和学生一上午的时间。
这些工作是繁琐的,但已80高龄的印开蒲一点都不觉得辛苦。这本新书,更像是写给一位老朋友的信——从《百年追寻》到《百年变迁》,印开蒲千百次翻山越岭追寻的足迹,就是收信人英国著名植物学家和园艺学家威尔逊100多年前在中国西部地区留下的。
两位植物学家,跨越百年,相逢、再相逢。在中国西部的山野之间,专注于植物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的印开蒲,写下了一连串关于相逢的故事。
重逢
他在大炮山垭口与百年前的西方植物学家隔空对话
1908年6月16日,背负着在中国收集植物并拍摄照片任务的英国人威尔逊从成都出发,来到都江堰,开启了一路向西的辗转旅程。
威尔逊来到丹巴县后,沿着奎拥河上行,穿过一条长约10千米的高原宽谷,抵达大炮山垭口。在海拔4550米的地方,他朝着通向大炮山的山谷方向,按下了快门。这是他在中国所有足迹中的最高点。
这张照片,正是《百年变迁》封面上最左侧的黑白照片。而右侧两张彩照,选用了同样的角度,除了山谷里的奎拥河源头水量不如以前、原来生长灌木丛和草甸的地方长出了一片红杉树林外,几乎实现了“复制、粘贴”。其中,最中间的一张是印开蒲2008年在大炮山垭口拍下的,最右侧的照片,由于印开蒲年事已高,则是由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朱单博士和摄影师贾林、杨博在2021年新拍的。
大炮山垭口的一系列“隔空对话”,结缘于一次国外研究者的接待活动。1997年,印开蒲在这次活动中看到了《中国的威尔逊》一书,里面的一些老照片和他脑海中熟识的地点,居然能对应起来。产生了好奇心后,印开蒲决定,追寻威尔逊在中国西部的足迹,通过影像对比,在研究环境变迁的同时,寻找相距一个世纪的“重逢”。于是,收集资料、筹集资金、锻炼身体,印开蒲的第一次“追寻”之旅从2002年开始,直到2009年才结束。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对印开蒲而言,时间的威力太大了,“马行处”已无从寻觅。在那个年代,威尔逊只留下了模糊的地点名称和海拔等信息。所谓的“线索”,有时是山的轮廓,有时是一棵参天大树,有时是一座经过时光洗礼早已难辨真颜的房子。
一些看上去无法求证地点的,只能舍弃。在第一版书的拍摄过程中,印开蒲收集到1000余张威尔逊拍摄的老照片,找到了其中250张老照片的拍摄点,重新进行了拍摄。而在《百年变迁》一书中,这个数字更新到了“275”。
中国科学院院士许智宏在《百年变迁》一书的序言写道:“几代人对中国西部地区同一地点进行考察,通过拍摄照片进行对比,鲜活地展现该地区生态环境的变迁和社会演变,并对这一区域或许是最为迅速和剧烈的一段发展变化进程,进行了细致的记录和描绘。”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最近10年的变化,可能大于过去100年。”印开蒲说,这也是他再次出发的缘由之一。
世界各地因极端天气引发的恶劣事件频发,全球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深刻影响人类的生存环境。在《百年变迁》中,宜昌三游洞的报春花提前一个多月开花、康定跑马山上原来的灌木丛被森林取代、岷江上游地区河流水量季节性减少……
在大炮山垭口,朱单一行人再次成功拍摄到了雅拉雪山的照片。2008年,印开蒲就已经看到,主峰下方的积雪明显减少,而在2021年的新照片中,雪线下方的流石滩面积有所增大。
拍摄那一天,眼前是巍峨的雅拉雪山,大炮山山谷中,山风呼啸……朱单这样形容当时的感受:脑海中浮现出百年前威尔逊的身影。
大炮山垭口同样也是印开蒲觉得离威尔逊最近的地方。“对于地球而言,100年不过瞬间,我在威尔逊来过的地方按下快门,咔嚓一下,也只是百分之一秒。”印开蒲说,站在垭口上,他仿佛与威尔逊穿越了一个世纪,在此处相逢。100多年的时光,就浓缩于这百分之一秒之间。
100年,沧海桑田,留下了警示,也留下了启迪。在四川、重庆和湖北,不少照片里森林植被的重新恢复,展示了停止砍伐天然林和退耕还林带来的变化。而在印开蒲心中,像这样为生态保护出力,就是他钟情一生的事业。
探寻
他为推动建立九寨沟和亚丁自然保护区写下报告
《百年追寻》和《百年变迁》的拍摄很不容易。
一份交代《百年变迁》拍摄照片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可见其间的艰难:“外出拍摄一定要带一把砍刀和绳子,有些地方荆棘丛生,有些地方前景被树枝遮挡……遇危险地段时,一头把拍摄者腰拴上,另一头拴在树上或拽在助手身上,保证安全。”
对常年奔波于野外的印开蒲而言,这样的艰辛已习以为常,尤其在早年交通不便的时期,更需付出更多努力。
1960年,印开蒲高中毕业,刚好碰到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农业生物研究所(现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招工,从小对大自然很感兴趣的印开蒲因此成了植物室的一名员工。第二年,18岁的印开蒲参加“四川轮藻植物”考察,到川藏线上采集轮藻植物标本。那一次,他和科研小组的其他成员搭上了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从成都出发,花费了整整一周时间,才抵达甘孜州康定县(现康定市)。“出门几十里,下车十几回,推车无数次。”直到今天,印开蒲回忆这次旅途都觉得艰辛,“路面凹凸不平,人在车里被甩上甩下,一天下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屁股几乎都变得麻木了。”
乘车难,日复一日的步行更难。有时,为了掌握一个地区植物群落和资源植物的分布规律,身材瘦小的印开蒲与同事们必须从山脉的最低处走到有植物分布的高海拔地区,有时还要沿着山脉的不同的方位进行对比考察。一天下来,他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只会机械地向前移动。此外,最让他焦头烂额的是物资匮乏、设备落后。
不过,一些美丽的偶遇,总是能让他忘却艰难再次出发。正如威尔逊曾在日记中书写的那样:“我所看到的森林和山脉的景观,伴随着大量的、种类繁多的植物被发现、被采集,是对这次艰难探险的回报。”
50年前的一个夏日夜晚,在仙乃日雪峰脚下的亚丁村,印开蒲和他的老朋友威尔逊共享了同样的感受。
高悬在幽兰穹顶上的圆月、漫天的繁星、近在咫尺闪着银光的雪峰……印开蒲在日记里写道:“我发呆般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冥冥之中,仿佛灵魂离开了自己身体飘向了空中,随着轻风飞向了远方,遨游在雪峰、林海和琼楼玉宇之间。”
这个神奇的夜晚,推动着印开蒲一次次来到这里进行科学考察,并在多年后提交了一份关于“建立稻城亚丁自然保护区”的报告。
这样的“相逢”还不止一次——1969年,印开蒲参与到“四川薯蓣植物资源调查”中。薯蓣是一类重要的药用植物,调查薯蓣资源分布状况,可以为后续开展合理利用奠定基础。
1970年7月,印开蒲一行人即将结束南坪县(现九寨沟县)的调查,准备返回成都。启程的前一天晚上,他在招待所遇见了一个刚毕业被分配到县里的年轻人,从他那里得知,县城附近有一处“风景非常漂亮的地方”。
见过许多风景的印开蒲没有料到,自己会被那里的景象深深震撼。在到达卧龙海和双龙海一带时,一行人穿行在原始森林之中,钙华长堤和树木沉没在水中,微微晃动,“这里会不会有湖怪?”印开蒲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1978年8月,印开蒲第三次来到九寨沟时,看到这里因为树木砍伐等有被破坏的可能,他忧心忡忡地以研究所名义起草报告,建议建立九寨沟等一批自然保护区。在多方共同努力下,1978年底,九寨沟自然保护区批准建立。1997年,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将亚丁自然保护区升级为省级自然保护区;2001年6月,经国务院批准,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展望
以十年为尺度,将“追寻”延续下去
2010年,《百年追寻》的主创团队只有几个人,现在,《百年变迁》则扩展到了百来人,特约摄影师不仅来自四川,还有湖北、重庆、广东、北京和美国。
这一次重拍过程中,又新增了29组照片。2008年4月,来到湖北省宜昌市兴山县的印开蒲始终没能找到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拍摄点。2020年,摄影师贾林再次启程,在“凉伞沟”孔子河口上方找到了比百年前树木更加苍翠茂密的悬崖,按下了快门。那一刻,他喜出望外。
2020年,贾林从一位朋友处了解到印开蒲正在做的工作,平时喜欢拍摄风景、人文、植物等的贾林当即决定加入。凉伞沟就是印开蒲交代贾林的一个重要拍摄点。
“印老师对待工作很严谨,会反复地对比、确认每一张照片。”贾林说,他们第一次的寻觅没有太大收获,第二次进山时,经人指点,一行人沿威尔逊的足迹反向涉水寻找,才终于完成任务。“不要说100年,10年的变化就已经太大了,这也给我们的寻找带来了困难。”贾林说,“但很多事情坚持去做,一定有结果。”
2021年,随着大炮山垭口的照片定格,《百年变迁》的最后一张新照片宣告完成。而在1907年,威尔逊拍摄了他在中国的第一张照片。威尔逊如果能在1907年的时空向后张望,他将惊喜地发现,这个故事延续了114年。
100多年前,威尔逊的照片让西方人对中国西部这片神奇的土地有了全新的认识,美国哈佛大学和英国皇家植物园的科学家们以及大批的西方园艺爱好者来到中国,在川西岷江上游等地追寻威尔逊的足迹。
现在,印开蒲的“追寻”,也变成了一群人的“追寻”,由此,印开蒲开始与一群年轻人相逢相知。
2021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胡君在四川贡嘎山地区发现尖齿卫矛鲜活种群,百年前威尔逊在四川“瓦山”收集到的植物,终于“重见天日”。而此前寻找过尖齿卫矛但未能找到的印开蒲高兴地感慨:“大家都关注到西部的环境和生物多样性,就会有更多人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
印开蒲介绍,与《百年追寻》相比,《百年变迁》在组织章节时还有意将威尔逊之路拆解成10条旅游线路,确保学术性的同时,也为西部生态旅游构建出一张新地图。
印开蒲还设想,“以10年为尺度,将重拍延续下去。”年岁渐高的他,将这个重任托付给了朱单。在他看来,这位年轻人在科研能力之外,还有浓厚的人文情怀,堪担此任。在《百年变迁》的拍摄过程中,印开蒲还把他在拍摄《百年追寻》期间在各地认识的人介绍给朱单,方便朱单以后再启行程。
朱单仍记得,10年前《百年追寻》出版之际,他与印开蒲一同考察海螺沟。在一株康定木兰树下,印开蒲讲述了威尔逊将这种开着硕大美丽花朵的乔木引种到欧美的故事。在参与《百年变迁》工作后,他更加意识到,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故事和意义。“当人们拿起相机时,拍摄的是大千世界,而映射的则是自我的内心。”朱单说,接下来的10年,他们还会再出发。
为何要一次次地相逢、再相逢?采访中,记者一遍遍地想要找到答案,书中的一组照片或许可以解答——10年间,在遭受地震重创的岷江河谷一处寸草不生的乱石滩,10年后,逐渐恢复了生机与绿意。“经历多次地震后,大自然仍然在用自己超强的自愈能力不断恢复。”印开蒲说。
书有尾声,图会定格。而对于印开蒲而言,40多年来,他脚下的青山绿水常在,还会有无数个10年。
人物名片
印开蒲
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长期在中国西部地区从事植物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倡导有节制地利用自然资源,致力于民族地区生物多样性和传统文化的保护。
印开蒲从绘制植被地图做起,参加了四川植被、四川薯蓣资源、横断山植被等多项科学考察,跑遍了四川山山水水,为九寨沟和亚丁自然保护区的建设、大熊猫保护、西部地区环境保护等作出了积极贡献。2010年,印开蒲主持编写了《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一书,获得了国内外广泛关注。今年1月,印开蒲主编的《百年变迁——两位东西方植物学家的影像重逢》正式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