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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阿万仓

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10日

◎王小忠

第二天,我们装好一车牛粪饼,在父亲朋友的护送下,下山了。当我从父亲朋友的手中接过牛缰绳时,心里突然有种无法言语的酸楚。多少年后,我一直寻找这种酸楚的根源,可始终没能找到。或许,年轻的生命还不曾体悟高原无限宽广而沉寂的秘密。

果然,雪越下越大!

“这倒霉的天气。”赵家哭丧着脸,不停抱怨。

当智早早就出去了,说是到牧场看看。卓格草给我们倒好奶茶后,也退出了帐篷。外面很寂静,几只藏獒不见影子,帐篷四周的雪地上满是它们留下的花朵一样的蹄印。

走出帐篷,天地迷茫。看着毫无边际的白茫茫的世界,我竟然有说不出来的害怕。分辨不出方向,也看不到牛羊的身影。不敢去稍远的地方逗留,我在帐篷四处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赵家百无聊赖,斜斜靠在卷起的一堆皮袄上。其他俩人吸溜吸溜喝着奶茶,不说话。我坐在赵家身旁,用肘轻轻碰了碰他,说:“又下雪了,很大。”

“那就死心塌地坐着,等雪停了再说。”赵家语气坚决,但从他的口气中我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当初的决定有点儿草率,要不此时安稳地坐在暖和的家里,哪有如此担忧?也怪当智说得好,一口井挣五百多块,换了谁不动心?都是贪念引起的,那为何又如此埋怨?看着赵家正襟危坐,我也变得急躁起来。

当智一直没有回来,牧场很安静,卓格草送来奶茶、酥油和糌粑之后,也不见了身影,只有道吉算是这个帐篷里的主人,几天时间里他慢慢接受了赵家他们,开始说话,而且说得很开心。

第五天下午,天慢慢晴开了。外面很冷,白白的阳光洒在草原上,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毕竟是春天了,雪大片大片开始消融,草原渐渐露出了它的本色——花白、苍茫而辽阔。踩在细软的草地上,迎着风,我想,真晴了,应该出发了!

当智回来了,他去更登加那儿了,说那边雪大,羊饿死了好多。当智心事很重,一回来就斜斜躺着,没有了热情的语言。

当智一回来,卓格草又去了那片草原。当智早就知道天亮我们就要离开,所以他拉我在另外的小帐篷里。太阳能电池坚持到后半夜的时候,彻底用尽了。帐篷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天气晴了,外面没有风,但却非常寒冷。稀稀疏疏的星星闪动着,似乎远在天边,而又感觉触手可及。看不清草地的样子,不远处赵家他们居住的帐篷也只是一团黑点。一切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这样的安静令人心有余悸。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随父亲去扎尕梁拉牛粪饼的情景来。那次无法忘记的远行此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辆牛车,吱吱地碾过沉寂而又扎实的大地。年迈沧桑的父亲坐在车辕上一言不发,晌午时分,我和父亲才到扎尕梁底。父亲的朋友早已在那儿等候,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便朝扎尕山梁攀援。我不知道扎尕梁在什么地方,听父亲说,扎尕梁的腰身一直伸到积石山那边。盘旋上升的山路突然变成了一片平坦的草地,路也失去了模样。车继续向前走着,然而风却更大了,我的双手已完全失去知觉。扎尕梁的天气往往使人出乎意料,六伏天有时也会飘起片片雪花。

平坦的草地猛地变成了崎岖无比的下坡,我惊恐不已,突然有一种身居高空的感觉,踏在脚下的仿佛不是草地,而是一团团柔软无比的云朵,意识深处有某种东西在奔跑,在涌动。隐约可见的是许多黑点,还有一条很长、很亮、并且细得要命的银带。我发现了一种突兀的景观,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与舒适。车依旧走着,在一种缥缈的高空里走着。谁也没说话,落寞、孤零的情绪在我周围弥漫开来。身处高原,身处扎尕梁,身处茫茫云海,我感觉到这种情绪比扎尕梁本身的落寞与孤零还要可怕。我努力抑制着自己莫名的害怕,紧紧跟着他们。我当时想,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发慌;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恐惧;面对高原,领会它们的神奇与伟大时,肯定会有神灵出现。那些山与水,石与草,在突然之间都似乎有着呼吸。同时,我在意念中也似乎看到了众神和他们的使者正在这里逡巡,可他们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离黑点与银带越来越近,我看见了许多沉默无语的牛羊和一条清清流淌的小河。它们多么富有灵性。遥远的山顶和眼前的一切构成了高原的灵魂。

天黑以前,我们进了帐篷。帐篷里光线幽暗,看见的只是灶膛里跳跃着的火苗。父亲的朋友端来了酥油、糌粑,还有煮好的奶子。吃罢后,父亲和他的朋友在说话,而我却走出了帐篷,瞭望夜色笼罩下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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