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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谷:1937

甘孜日报    2024年10月18日

◎李左人

比武,三枪决胜负

夕照如火,道道金光将云层劈成满天鳞甲,钟秋果一行回到巴里。

走进官寨大门,便看见院坝里站满了人。一个蓬头垢面赤裸上身的瞎眼老人被绑在丁字木桩上,罗追正挥着皮鞭狠狠抽打。

钟秋果用藏语大喝一声:“得扎麻吉!”

罗追停下鞭子,躬身答道:“回两位长官,他偷吃喂牲口的青稞,犯偷窃罪,该打一千鞭子。”

钟秋果吩咐:“大灾之年,吃点马料,算不了什么,放了吧!”

“他是个约波,偷吃东西按规矩要割舌头,打几鞭子是轻的。”罗追擦擦额上的汗。

头人家有“娃子”,并不稀奇。虽然赵尔丰改土归流时宣布废除土司制,视役使奴隶为非法,但寺院里,土司、头人家都还有少量娃子——多是家生奴隶、买来的孤儿孤女、破产的差巴,或犯法、违约被罚为奴者。他们与世隔绝,终生像牲口一样被奴役,虽赴汤蹈火谊不敢辞。稍有过错,鞭挞流血或至于死,家人不得怨谤,旁人不以为虐,政府也未予干预。

泽仁旺姆带着玉珠慢步走来,在一旁观看的男女家奴急忙躬身避让。

“牲畜要经常鞭打才会听话,对奴隶不狠狠教训行吗?”她从罗追手里接过马鞭,看着钟秋果。“我是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办事。”

胡仁济喝道:“放肆!什么规矩大得过国法?特派员说放,就得放!”

罗追猛地将吊在屁股后面的驳壳枪挪到肚皮前,左手握着木盒枪套下端,右手握住枪把,拇指按着盒盖卡钮。

王中冷冷盯着罗追,悄悄打开枪套,握住枪把。

“这是几百年的规矩,从大清朝到民国都这么做,国法又怎么样?”泽仁旺姆用鞭梢轻轻点着左手心,笑眯眯地瞅了一眼钟秋果。“只要放人,就可以。你跟我比赛,赢了我,就听你的!”

“比什么?”

“什么都行——打枪,骑马,喝酒怎么样?”她两眼定定地盯着钟秋果,不理胡仁济,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那就让王中跟你比吧!”

王中高高兴兴地跳出来,说:“哈哈,这几样还都是我的强项!”

“去!没你说话的份!”她用鞭子推开王中,凑近钟秋果,十分傲气地说:“自古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我就是这鲜水河女儿谷的王,你是你们这几个人的头儿,我们俩比比?”

钟秋果捞起衣襟,掏出手枪,把子弹顶上膛。

她认出是跟丹增那只花口撸子差不多的勃朗宁,撇了撇嘴,笑道:“什么玩意儿——绣花针,能打仗杀人?”

康巴人特别钟情于驳壳枪,不屑于佩用手枪。

“防身用,我不杀人。枪的最大功用在于,”钟秋果顿了一下,把“威慑”二字吞了回去,“在于备而不用。”

“只会耍嘴皮子,是男子汉就跟我比这个!”她从袍子里掏出驳壳枪。

钟秋果如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面无表情,把勃朗宁插回腰间皮套,朝王中摊开手。王中拔出驳壳枪,双手递上。

胡仁济幸灾乐祸地瞅着泽仁旺姆,心想,该死的女人,活该倒霉。钟秋果训练所玩的就是驳壳枪,练就了百步穿杨的功夫,射击课目全班第一。若真用勃朗宁新枪跟她比,保不准会输。

“管家,给约波头上顶个小碗。”泽仁旺姆吩咐道。

贡布命人拿来一摞土碗,放一个在老人头上,说:“旺久辖过(盲人),别动。要是碗掉地下,我剁你手指头,掉一个剁一个,掉两个剁一双!”

旺久双手被捆在木架横杠上,动弹不得,脑袋却不住颤抖。

管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厉声喝道:“再抖,我剁你脑袋!”

老人不再抖动,两只凹陷的眼窝黑乎乎的,脸上现出视死如归的绝望。

“打他头上的碗?”钟秋果惊奇地问。

“怎么,不敢?”泽仁旺姆笑了笑。

“把他当活靶子。”

“是黑头、家奴、连骨头都是黑的。打死打伤我不要你负责,认输就行!”

钟秋果摇摇头,叹口气。灵机一动,说:“打这么大的碗,又是死目标,算不得本事,要打就打会动的。”

“什么会动的?”

“飞禽走兽,”钟秋果说,“晒坝上、麦地里有不少麻雀寻食,扔块石头过去,它们就会飞起来,我们比谁打到的麻雀多。”

“不行!”她断然拒绝,惊怪地说:“咋个能打麻雀?”

“怎么不能打?麻雀,糟蹋粮食呀!”

“罪过,罪过,那是一条命哦!”

钟秋果更为惊诧:“鸟是一条命,兽是一条命,你们不杀生,这很好,但请问,这顶碗的老头儿就不是一条命呀?”

他实在弄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既敬畏自然,尊重生命,张扬着古朴民风的人性光辉,同时又遵循森林法则,弱肉强食,野蛮,凶残,愚昧,泯灭人性。

“跟你们这些人说不清。”泽仁旺姆十分气愤。“那就恁样,打鸡蛋!”

钟秋果暗自高兴,说道:“好呀!”

“来人哪,拿鸡蛋!”泽仁旺姆吩咐道。一个男家奴很快拿来一大碗鸡蛋,还有一碗糌粑。“放到墙边的柴堆上,先摆三个。”

高墙边,核桃树下码着一堆树疙瘩树桩,是为节庆烧篝火预备的。家奴抓起糌粑糊到树桩上,再将蛋搁在上面。

“既然是三个固定目标,每人只打三发子弹,好吗?”钟秋果说。

“要得。”她应道。

他俩退到离墙百步之外。胡仁济、管家、罗追和家奴等都散到两边,胆小的女家奴飞快跑回屋去。

钟秋果见鸡蛋已经放好,便说:“女士优先,夫人请!”

“女儿谷是女人当家,男人受照顾。你既是男人又是客人,你先!”

“我就不客气了。”钟秋果右手拇指将枪机扳至速射档,抬手就打,“砰!砰!砰!”一个短点射,干脆利落,三只鸡蛋应声爆裂,蛋黄飞溅。

胡仁济、王中拍手欢呼,管家抬起手想拍,又放下了。

“好呀,棋逢对手了,我好喜欢。”泽仁旺姆打开机头,奴仆放好蛋刚转身,她举枪瞄准,三个单发,三只鸡蛋炸开了花,奴仆吓得趴在地下,蛋花溅了一身。

管家啪啪啪拍了几下,没人响应,藏族人没有拍手的习惯。

听见枪声,赵元福、马龙不知发生什么事,急急奔来前院,向王中打听。

“算个平局。”泽仁旺姆微微一笑。“再比第二轮,后退十步,要得不?”

“要得。只是打鸡蛋太浪费了,大灾之年,留着吃吧!”

“这样,”胡仁济掏出烟盒,“打纸烟头。”

钟秋果响应:“好哦!”

“拿梭!”她从未打过烟头那么小的目标,口气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

胡仁济把烟盒甩给赵元福,赵元福抽出三支烟,一一点燃,稳稳插在柴堆的小树枝上。钟秋果不待女主人开口就举枪射击,“砰!”“砰!”“砰!”三个单发,纸烟瞬间熄灭。胡仁济、王中、赵元福、马龙使劲拍手欢呼。

赵元福重新点燃三支烟,仍然插到原来位置。泽仁旺姆不住眨眼,一声不吭,立定站稳,举起枪一个单发,“砰!”定睛一看,纸烟火还亮着。

王中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搭成一个圈,放进嘴里用力一吹,打一声唿哨,吼道:“太臭了,太臭了,回家抱孙子去吧!”

泽仁旺姆心里发慌,把枪举起又放下。罗追赶快取下背挎着的驳壳枪,抽出枪,把木枪套递给她。泽仁旺姆如获至宝,倒装在枪柄后,双手握枪抵住肩头,“砰!”“砰!”一支烟被打飞,一支拦腰折断。

罗追也打一声唿哨,高喊:“哦嗬嗬!打中了,打中了!”

王中嘴一撇:“算什么本事!”

她把枪扔给罗追,低头弯腰说道:“钟特派枪法高超,旺姆甘拜下风。”转身吩咐管家:“放人!让他到度果寺磕一千个长头谢罪!”

管家正要松绑,丹增突然冒了出来,喝道:“慢着!”

丹增走到钟秋果面前,脱帽放下盘辫,俯首躬腰,帽子拿在手上接近地面,说道:“特派员大人,短家伙比完了,不妨再比比步枪!”

胡仁济气不打一处来,抓下博士帽扔给赵元福,吼道:“丹增麻子休得无礼!比步枪就跟我到河滩上玩去,三百步,步枪打香火!”

“找死呀你!”泽仁旺姆一把抓起丈夫的帽子扣到他头上,对两位汉官抱拳齐眉,说:“冒犯了!他不懂事,我们认输,放人!”

罗追给旺久解开绳索,动作麻利,看来他经常干这种捆绑人的勾当。

“钟特派,待会儿设宴赔礼道歉,罚酒三杯。先请到客厅吃茶!”

丹增赌气走了,钟秋果胡仁济跟着泽仁旺姆和管家来到后院客厅。

客人入座,女主人高喊“上茶”,玉珠泡上盖碗茶。

“莫洛村那路真不是人走的,辛苦辛苦,清茶吃!”泽仁旺姆坐到钟秋果旁边的座位上,礼节性地平抬起手掌说:“钟特派的枪法我算是领教了。开始,我还默认到你别支小手枪是摆排场,没料到是一尊真神,得罪得罪!”

钟秋果没应答,她拍拍他的肩头,调侃道:“我这人有一毛病:你要是故作高傲不理我,或不正眼看我,我就以为你喜欢上我了!”目光灼灼直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钟秋果脸红了,被她这嚣张放肆又温柔甜蜜的疯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逗你玩呢。”她又拍拍他的手臂。“这叫不打不相识,打得我口服心服。我要拜你为师,请你教我打枪,等会设宴谢罪也算拜师酒。”

胡仁济道:“那就快点,晌午没吃饱,肚子咕咕叫了。”

泽仁旺姆招呼贡布:“管家,快准备晚宴!”

赵元福、马龙要禀报情况,钟秋果说:“上楼谈吧!”

他们走上小木楼,胡仁济打开自己的房间,请钟秋果进屋。

这间客房与钟秋果的那间大小格局一个样,只是一地烟头,加之平时不开门窗,钟秋果进门就闻到一股异味,便说:“还是到我那边坐吧!”

马龙报告说,各部落的户口单都报来了。数据一塌糊涂,胡乱写在一页纸上,难以辨认。所报枪支全是明火枪,肯定瞒报了步枪。耕地有的以种子数算,有的以亩为单位。户口数据尤为混乱,有的只写“受灾”,没注明缺粮情况,有的受灾户竟多于全寨总户数,有的只写户主名字和家庭成员数目,没有成员性别、年龄,没法统计壮丁和学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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