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10月29日
◎黄孝纪
临近过年的那几天,杀家猪的人家天没亮就兴师动众了,整个村庄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猪的嚎叫声。
一头从年头养到年尾,吃下了无数篮筐的猪草、菜叶、红薯藤、萝卜菜,又吃下了难以计数的米糠、红薯酒糟甚至红薯和稻米的家猪,终于长得眯眼如缝,毛色光亮,体壮膘肥。正是农家辛苦了一年的好盼望。
烧水,杀猪,刮毛,剖边,摆上案桌,这时天已大亮。没杀家猪的人家,家长们提了篮筐陆续来了,于喜悦笑谈之中,按早前预定的大致斤两砍肉,掏出一卷票子,指尖粘了唾沫星子,一张一张拧开,数钱,付钱,或者歉意地表示先赊欠着。先来后到,个个满意地提了一篮筐肉回家。
村庄的汤罐,这时候,都陆续派上了用场。
与熬药的小砂罐相比,汤罐其实是放大若干倍的砂罐,一样的质地,一样是乡村土窑烧制的粗陶,粗粝,乌黑,砂眼密布却不漏。因其高大,能放进若干个砂罐,故其罐壁更厚实,两侧有一对耳廓提手。
正如其名,在八公分村,汤罐的功用单一,就是用来熬汤,并且是用来熬肉汤。一年中,够得着用汤罐来熬肉汤,也就只有过年前后的那段日子。其余的日子,在那个慢节奏的农耕时代,庄户人家能有几次吃肉的机会呢?
我家的汤罐是长年累月放在碗柜的顶板上,大口朝下,伏着。临近年关的前几日,过年的猪肉已经备办好,母亲把这个从年头清闲到年尾的汤罐端了下来。在门口的水圳边,母亲用稻草球擦洗汤罐,里里外外,直到水渍已无尘垢,干干净净。
熬肉的那天,母亲生了炭火,家里暖意融融。村巷里,不时响起几声零星的燃放单个鞭炮的声音,或者用铁锤敲打从红炸药纸上抠下的一粒黄豆般的炸药的脆响,过年的氛围日渐浓了。
我们围灶而坐,成了看客。母亲脸上洋溢清浅的笑容,一个人在灶边忙碌。她先是把肉摆在灶桌上,砧板上,皮子朝上,一一排开。待插在炭火里的烙铁烧红了,拔出来,烫在猪肉皮子上。顿时,皮子卷曲发黑,满屋子都是猪毛的焦臭。烫过毛的猪肉,母亲用磨利的菜刀,刮去油乎乎的黑垢,在盆里清洗干净,切成菜碗大的方块,一一放进汤罐。
汤罐的清水盖过猪肉,上面漂着油花。炭火熊熊,在汤罐底的四周扯着蓝色火焰。汤罐里的水温了,散发热气。不多久,汤水沸腾,咕咕有声,翻着白沫,热气浓浓,肉香弥漫。母亲掌握着火候,待筷子能插进皮肉,穿透,这一汤罐猪肉算是熬好了。成块的猪肉,母亲夹出来放在抹干的盆子里。待会儿上了油锅,一一抹上红薯酒和酱油水的混合液,炸成酱红的油炸肉。这一汤罐新鲜的肉汤,母亲放了盐,敬了祖先,给每人舀上一饭碗喝。肉汤清亮,漂一层光闪闪的油花,香气浓郁,鲜美无比。
第二天早上,冷却后的汤罐里,封着一层白晃晃的猪油。母亲拿菜勺铲了,装在油罐里,菜碗里,用来炒菜。肉汤已经成冻。在此后的几天,煮米豆腐,煮红薯粉条,煮肉煮鱼,乃至煮白菜,煮萝卜丝,都是放一勺子肉汤代水,味道极妙。
那时的春节,人情味浓厚。来了客人,往往邀请族亲长老和近邻来作陪,劝酒。备办“十大碗”,开席头碗是豆芽粉丝豆腐丝的烩菜,接下来是诸如白饭豆煮精肉、炒猪肝、酸辣大肠、油炸大团肉、肉丸子、油豆腐、剁椒鱼块,等等,全是下酒下饭的好菜,碗大量足。为办好这一席菜肴,一家主妇往往事前洗了汤罐,从腌肉缸里拿出一大块油炸猪肉和一碗油豆腐,熬半罐滚汤。煮菜时以汤代水,又快又好,口味更佳。
本乡有一句俗语,生女儿亦戏称“生了一个汤罐”。意思是,将来女儿出嫁了,女婿年年都会送来猪肉年菜,能熬一汤罐肉汤喝。
出了元宵节,热闹、富足又闲适的春节宣告结束。过年的猪肉也差不多吃光了。汤罐洗干净后,又回归到它的日常位置——碗柜顶板,在烟火岁月里,等待着下一场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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