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8月31日
■余丁
以前,我家屋后的竹林又大又深,人走进去难免提心吊胆,笋壳落下的声音也会吓人一跳。
竹林里有几样东西让我念念不忘。第一是刺楸。
刺楸有五座房子那么高,浑身长满铁疙瘩,铁疙瘩上长着刺。
一个初夏的下午,我在院坝边做作业,突然听到一阵巨大声响。抬头,只见屋后角的刺楸花在颤动,原来是蜂子在采蜜。
刺楸花如米粒,花柄如伞。那个下午,满树的刺楸花在阳光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和香味儿,真是辉煌动人。
秋天,刺楸花柄落下,我偶尔兴起,捡来扣在头上。但好像并不好看,所以我便很少捡了。后来便没得捡了,刺楸不明不白就没了。和刺楸一样不明不白没的,还有我的李子树。
李子树是除刺楸以外,我最念念不忘的一棵树。那时,我家竹林里还有其他树,臭椿、油桐、泡桐——但都不讨人喜欢。臭椿,头几天还油绿油绿的叶子,转眼就被虫子们吃光光。吃光光了叶子们的虫子开始拉丝结茧,竹林里就多了许多挂在空中扭来扭去的虫子。泡桐呢,那么高,那么大,没人敢爬,爬上去会断。泡桐枝丫脆。
竹林里还有许多死猫死老鼠、蛇蜕皮、玻璃碴、碎瓦片。小时候都是赤脚,或者布鞋、塑料鞋,抵不住这些东西。所以我害怕竹林。加上竹林边还有一包坟,无名坟,从厨房墙缝里能看到这坟,上厕所上山时也要经过这坟,我对竹林更加害怕了。
但从我睡的房间,也就是我的睡房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一棵李子树,这对我而言,真是极大的安慰。想想,那时我家的房子,泥墙草顶,既无窗子,也无亮瓦,我是从墙缝望出去,望见这棵李子树的。想想,埋伏着各种危险的竹林里,竟然在边上生出了一棵李子树,而且恰好长在我龇牙裂缝的睡房背后,这不是安慰是什么?
虽然这棵树又老又丑。不足一丈高,品碗粗。主干黢黑,曲里拐弯,上面还有大结疤。一年三季树都病怏怏,只春天突然开出白花、结出绿果。偶尔,在拗不过妈妈、必须陪她去屋后抱柴挽柴的时候,我没别的事可干,就爬树。
春天爬树是很安逸的,一来它好爬,二来它还要开花结果。春天,它开花了,一团团一簇簇,衬着黢黑的枝干,发着香,带着叶。我三步两步爬上树,踩住树干,抓住树枝,使劲摇,摇得树枝打着竹叶子,噼里啪啦。摇够了就摘花。我妈在底下呵斥:要结李子的,不要折!我仍折,折主干上的。主干上的不结果(据我观察)。
其他季节我不大愿意爬。植物有个怪现象,只要果实一没,很快就枯萎(仍是据我观察),玉米稻谷桃子李子都是。这棵李子树也一样:春没过完就开始枯萎。因为它的果子总是等不到端阳节(我们这里有端阳节吃李子的习俗)。总是花谢还不久,一颗接一颗的果子就没了。果子还没上粉呢(李子、西瓜、南瓜、冬瓜都是要上粉的,上一层白粉就表示快熟了),就只远远几颗还藏着。赶紧找竹竿捅下来或摇下来。摇下来也吃不得,酸死了。从没见过偷果贼,也没见过地下有落果。果子哪儿去了?
总之,果子一没,树就开始落叶,长虫,浑身挂满黏糊糊的油块。人爬上去,身上手上都是油,抠都抠不掉。没人愿意爬了。
十六岁上,我去县城读师范,回来后,树就没了。问我妈,她说死了。
我不相信树会死,我也不相信我妈。树怎么会死呢?一定是盖新房时砍了,因为新房的地基比老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