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1月07日
■伍佰下
从巴塘到理塘,目力所及之处,高原托举着山脉,山脉避让着深谷,深谷畏惧着雪山,雪山那头忽然就变出了一片草原。
遗憾的是,我连眼睛也睁不开。所有被惊叫着纳入镜头的景色,几乎都是事后在同行者手机相册里“体验”到的。整整一天半,像小猪般圆滚滚的一枕头氧气,成了维系我和车厢里高反剧烈者平稳体征的“救命稻草”。
“到了,巴塘。”
随着下车的窸窣声响起,头上压着的石头忽然被搬掉了半块,这才意识到海拔下来一些了。巴塘在四川与西藏交界的大山深处,地处金沙江中游东岸。
一夜休整,翌日早上被带进白云脚下的新学校——巴塘县人民小学与中学。学校占地之大,房舍之新,看得我一惊一乍,呼吸又有点上不来。
校长志玛央宗稳稳地站在水泥大操场上,向众人说明这是新校址启用第二天,“食堂还用不了,孩子们都是自己带饭。”这时候,盛装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来了,“天籁童声合唱团”拉开架势,就在白云苍山前的学校大操场上,排成“放牛班”的形状,拉开嗓子,“雅拉索……”,喊叫式地放出所有的音量。尽管少了点优美,但是听得出心意沉沉,这歌声里满是巴塘人从父辈传到他们身上的性格。
终于身体活泛一些了,我拍了几张照,有点想坐下。看到被副刊同行包围着问了半天的女校长腿都没挪一下,没好意思。
当天是星期六,每周六上午正是孩子们上活动课的时间,教的是藏文书法、二胡、唐卡等艺文项目,用的是北师大版本的教材。据说,学校和成都实验小学是“对子”学校——这里翻多少座山,才到得了成都和北京?在这样一座几万人的小县城,办得成这样的教育,舍得投这样的校舍,甭管它是面子还是里子“工程”,大概亏不着孩子什么。
“入学有条件吗,家长得有些身份吧?”问话下的意思,带点犀利。
“巴塘所有孩子都能入学,不要条件。”志玛央宗的回答不带半点格楞。
懂点音乐的副刊大哥直接提意见了——“天籁合唱团”能不能不用电声伴奏;合唱指导能不能教孩子美美地唱歌,而不只是扯着嗓子喊; 能不能把声部切分开来,高低声部的音量搭配是有讲究的,“绿叶”可不能抢了“红花”……
两坨高原红亮起在女校长的脸颊,“太好了,我们非常地需要帮助和建议。老师,留下您的大名好吗……”
十几年前就来过这座康巴小县的同行者说,巴塘原来就只有一条街。那次他来,下着鹅毛雪,许多藏民就在路边野地的黑色帐篷里过活。这一次再来,巴塘已经扩展成了一个可观的县城。城中一条河,两边建起康定那样的艺术护栏,俨然川藏线上旅人住宿歇脚的大门户。
上车的时候,白云就在古色古香街道的一根平行线上瞅着我。我嘀咕了一句:吃了一路缺氧的苦来,结果路上和县城的风景我都没看上。在耗去一日到达、却只停留一个多小时的巴塘,“看了所学校”。
第二三日,向理塘去,向雅江去。
穿越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前后,脑袋又开始不争气地裂痛起来。偏偏在高海拔的一处草原,遭遇了高原路管。停车一小时,头痛和胸痛再度袭来。车门一开,所有人抑制不住热情,奔向夸张地铺展到脚下的草原和几天里头一次咧开嘴的太阳,唯余一枚江南中年汉子,捂着胸口在车内吸氧,听外面奔跑取景喧嚣无比——我错过了据说是此行最让人惊叹的景致。
车进雅江,海拔令人舒服些,却不再往有风景的地方去。看的还是学校。
这里的农牧民是散居的,他们的后代却一直以受教育程度高而著称。没有什么奥秘,雅江用的是集中办学的办法——在有四千多孩子的呷拉乡教育集中区,藏汉双语幼儿园和寄宿制中学收纳了所有的孩子。到访是周日,上午有课,下午是管理员老师组织住校孩子们洗衣服。帮小的洗,教大的洗。还帮男生理发、洗澡。
快要参观学生浴室时,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我被困在离教学楼百米之遥的坡道尽头的学校唯一公厕内,几进几出半小时,几近虚脱。
到我重新走回坡道的时候,同行队伍已准备撤了。“很大很干净的浴室呢,我们都觉得老师管得比爹妈还多,那么辛苦,那么啰嗦。”他们都来自一二线大城市,语气里却听得出“羡慕”。
这时候下课铃响起,戴着红领巾的学生一股脑奔着坡道上的厕所而来。一瞬间我逆人浪而行。不论高矮、男女,孩子们在上坡道上撒开丫子欢跑,或咯咯地笑,或嬉笑追逐,并没有老师喝止。那速度,就是在野地里奔跑的速度。
那一刻,不禁想到在几千里之外的课堂里正襟危坐的儿子和他们从来不被允许在教学楼里的奔跑,甚至是快走……雅江学生奔跑的表情是最真实的。唯真实与天性,才让人过目不忘。
闪回一个画面:
前一天,车正驶离理塘的藏民草原客栈时,不经意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大巴中门处响起。这才发现,那里伫立着一个脸膛漆黑、穿一身黑服、戴黑礼帽黑眼镜的康巴汉子。那是高高大大的理塘县委宣传部的赤列朗加。看到吸着氧的我们,他先补“一刀”——大巴车此时是开在毛垭大草原上,排氧量不到你们平原地带的50%呀。
他指点着车窗外的牦牛,一笔笔算着脱贫攻坚的经济账:雪灾里冻死一头牦牛,一户牧民亏多少钱;退牧还草、退耕还林,每户每年补贴多少;牦牛不能圈养,要高端化,每斤牦牛肉多少钱才能保本……
可他唯一一次咧开嘴,笑得露出白牙时,说的是教育:咱们这里的办学条件在整个大牧区里也是一流的,小学三年级过后全集中到理塘县城,寄宿制,没有孩子会因为家里穷上不了学……理塘考进大学甚至是名牌大学的娃子,每年都可观,如果不是经年累月地坚持做教育,牧区人就只能永远靠天吃饭。
赤列朗加学畜牧出身,在这里待了三十五年,一身都是高原性疾病。“有点怕退休。”他的这一句话含义复杂。
送到半途,他脱下帽子致意又戴上,随后,高高大大的身影消失在大巴后跟着的摩托上,调转方向往属于他的那片草原去。
巴塘,理塘,雅江。
地广,雪烈。牛羊走,人口稀。
孩子们在云朵里疯跑;赤列朗加咧嘴笑的那一刹那;天籁合唱团扯着嗓子歌唱……我吸着氧,迷迷糊糊。窗外山色和云雾不再令人感到陌生,却在变幻中退后。
当我不需要再吸氧的时候,我明白,这一趟甘孜行,就算我错过了太多风景,我大概也没有错过最温暖的那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