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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结果的树

甘孜日报    2017年11月17日

■雍措

       凹村人一年四季都生活在盼中,盼着水牛下崽,盼着儿女长大成才,盼着蜜蜂产更多的蜜汁,盼着肥地里的庄稼产量高过前年。有的盼,如愿以偿,有的盼,等来的却是失望。对有希望没有希望的东西,都撒下盼的种子。这是凹村人的德行。

       小时候,我对两棵橘树有过盼头。这个盼头根深蒂固扎在我心里,梦里我总爱梦见我的盼头成真,然后,甜甜的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橘树发呆。夜沉下去,我的盼头像掉进水缸里。

       凹村很少有这样的橘树,橘种是阿爸从一个汉源人手中花了两元钱买过来的。当时的两元钱,可以买二十颗水果糖,买一斤挂面,半斤米。这些都是我们平时奢望的东西,阿爸却毫不犹豫的买回来了两棵橘树种。我听阿妈在锅灶前埋怨阿爸,阿爸说:“孩子们稀罕橘子,给她们种上,让她们以后把馋肚子填得饱饱的。”

      橘树种在后院里,苗细,几片叶子绿油油的长在上面。家里刚好有两个露底的花篮子背篓,阿爸将背篓盖住苗。盖好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对着苗说:“这下安全了。”我站在旁边,垫着脚看着里面的橘树,也学着阿爸说:“这下安全了。”

       后院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没事,就到里面挖挖蚯蚓,捉捉虫子。后来多了一项玩的,就是从露底的花篮子背篓里看看藏在里面的橘树。那一两年,橘树长个儿,我也长个,那些垫着脚尖看橘树的日子一天天悄然离去。

       一天,我发现罩着橘树的花篮子背篓长高了,正好奇,再仔细一看,长高的原来不是背篓,而是里面的橘树把破背篓撑高了。我跑回去告诉阿爸,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阿爸擦着手和我一起来到后院,揭开背篓,弯曲着腰杆的橘树,在风中扬起头,惬意地摇摆着脑袋。

      “是时候让它在风中长大了。”阿爸说。

       见着阳光和风的橘树,跟吃着喝着有营养的食物一样,一下子长高了。看它,我只能仰着头。

      第二年,橘树结果了。果不多,颜色由深绿慢慢变得橘红时,橘子成熟了。馋嘴偷偷咽过很多次口水,终于等到采摘橘子。

       我拿着竹篮子,阿爸抬着木凳,姐姐和哥哥抬着头看着阿爸摘果子。阿妈不在地里,无暇顾及,守着阿爸,阿爸是摘橘子的人。橘子一个个放进竹篮里,阿爸从木凳上跳下来,告诉我们摘完了。我们三姊妹心里的慌劲儿实在控制不了,动手就往竹篮里面抓。“等等,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头年的果,小孩哪能吃,吃下了,你的肚子会长出橘树。”阿妈的吼声从堂屋里传出来,我们立即住手,眼巴巴看着阿爸提着橘子进屋。

      堂屋里阿妈在家神上点了油灯,三根香插在一块洋芋上。原来阿妈没有跟我们去后院,在家里忙着这些事情。可点灯烧香是初一十五的事儿,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初年的东西,先得由家神尝,没有家神菩萨的保佑,我们哪能过得如此太平。”阿妈说着,拿来盘子,将兜里的橘子装进盘子里,供着在家神面前。那段时间,我白天夜里盯着家神看,盘里的橘子还放在那里,我觉得家神不喜欢吃橘子,要不怎么摆上去几个,过了十几天,那几个还在那里。我的小手不自觉的伸向盘中,突然想起肚子会长出橘树来的事情,吓得有缩了回来,终究没有再打橘子的主意。

      那一年,我在盼中度过。阿妈说过,第二年的橘子,由着我们敞开肚子吃,从第二年开始,吃的橘子不会在肚子里长橘树出来。

      第二年春天,橘树又长高了一大节,茂盛的枝叶上长出了许多雪白雪白的花。阿妈说,今年的橘树不得了,开出的花朵远远超过张二的那棵大橘树。我不喜欢花,盼望着这些白艳艳的花朵快快打焉,长出我的橘果来。

那段时间,阿妈阿爸忙着地里的活路,姐姐哥哥忙着上学,他们似乎都不关心橘树,只有我,天天盯着橘果看。日子在盼中,像被风拖住了腿,过得很慢很慢。

      我是第一个发现橘果红的人。最初的红只有一个,然后,每过一夜,就多几个,到最后,满树都红了。“馋嘴的娃儿些,吃吧,别撑破了肚子。”阿妈允许我们吃时,我们各自拿着小凳子,摘一个,站在凳子上吃一个。阿爸阿妈也吃。那天,我们一家人没有吃下午饭,肚子里全装着橘子。

      后院的橘果和凹村张二家的不一样,皮薄得跟纸一样,肉肥味甜。张二不服气,村人聚在一起时,就爱说上两句酸溜溜的话:“她家的橘果不甜,就亏了他刘四爸花的钱了。”

      两棵橘树一年比一年结得旺盛,跟比赛似的。村娃们看见俺家大门上着锁,就爬到树上,吃个饱。我们全家都知道这个事儿,阿妈阿爸却不管,说:“吃吧,满树的果子,我们也吃不完,给她们吃些,免得她们馋着。”

      那年春天,雨瓢泼着下个不停。村人说,什么东西都会用旧用破,今年的天是用破了,破了的东西好补巴,可这天怎么个补法呀?凹村人开始每家每户在家神上点灯上香,盼着凹村每家每户的家神能聚在一起,想想办法。

      那个春天,村人盼的东西,令他们失望了。或许家神也没想出办法,补上用破了的天。凹村人不怪家神,毕竟是天那么大的事情,办不成,大家都情有可原。雨整整下了两个月,大沟里涨了泥石流,冲走了庄稼,斜坡跨了。一个个石头朝凹村飞奔下来,刘老二的牛死在那场垮塌中。我们家的青瓦在雨中,慢慢滑落,水从漏洞里流进屋里,阿妈用上家里所有的家什去接天上的雨。还有后院的墙塌了,开满花朵的一棵橘树被压在泥墙下。

      人们盼着雨停,在那些日子里,人们担惊受怕,不敢伸出脖子去看天,生怕头伸出去,天垮下来,压着自己。

     天还是被补上了,凹村人愿意相信是家神发了很长时间补上了天。为了犒劳家神,太阳露出笑脸的那天,家家点上了香和油灯。

     那场雨,不得不让我们搬家,回到以前阿奶住过的旧房子里。阿奶住过的旧房子,竟然在那场雨中,安安稳稳的保留了下来。

     门前有个小院,阿妈阿爸割掉荒芜的杂草,用锄头重新翻了一下死土,那块院子又活了过来。

     阿爸说,要把那个遗留下来的橘子树移栽到这个院子里,这个院子里安全,不会再有泥墙垮塌下来了。我们都同意。那棵橘树种在了大门口,我们时时都能看见它。

     可是,从那年起,橘树不长个子也不结果了,以前翠绿的叶子也变得稀稀拉拉,树干裸露在外面,冬天,看着让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凉。但是,它一直没有死去,直到二十年之后的今天,还活在大门口,守护着那间破旧的老屋。

     后来,我得知,树也要分公母,我不知道在那场中,埋在泥墙下面的是公还是母,总之,失去了另一半,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长久以来,这棵活下来的不开花,不结果的树,承受着多么痛苦的记忆啊。

     我依然盼着大门口的橘树能结出橘果,虽然我知道,我的盼,也许一直会空。

     盼,是凹村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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