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2月14日
■刘华
我捡了两只旧木凳回来。一高一矮。
矮的那只,被扔在垃圾桶边,宽宽的凳面,短短的腿儿,原本上过红色的漆,现在红漆早已暗淡,只隐约零落地浮一层在四条腿儿上,凳面早露出了木纹理。一边的横档断掉,榫头也松了,主人曾用铁丝捆绑过(主人是爱旧物的人,是节俭的人啊)。看它灰尘扑扑的样子,自然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置于角落,或者就是露天阳台的一角,尘满面鬂如霜地在冷宫里呆着,直到这天吧,主人大扫除重新发现它,想着放在那儿也只是招灰,顺手就带它与一袋垃圾一起下楼,扔在垃圾桶边。
它虽然灰头土脸,可那敦实的造型还是一下吸引住了我:四条凳腿微微向外撇着,像一只圆墩墩、胖乎乎的小狗。去年去某古镇游玩,镇上有卖手工凳的,我喜欢凳子的木料,想买两只,找遍全镇,几个手工家具铺子的凳子造型都四四方方,说那样的造型不时兴了,土气不说还占地方,现在的样子简洁时尚,多好。好是好,可我更偏爱自己认定的那一种。
在垃圾桶边的这张凳子上,我找到了想要的味道。虽然不知道这张凳子是啥木料,但小小的一张凳子却沉甸甸的,我提在手里很踏实,肯定曾经让坐在上面的人也很安心。我尤爱它红漆剥落,凳面四角磨损得光滑圆润的样子,四条腿儿也因与地面的不断摩擦而钝钝的,钝得发憨,连拧在断档上锈迹斑斑的铁丝也憨得美。本打算将铁丝拆下来,用新铁丝或者麻绳重新绑缚,但铁丝的黄锈与印迹已深深烙进斑驳的木条上,是老时光一步一步走过的足迹啊,实在舍不得换去。于是,只就着清水用刷子将灰尘洗去,放到有阳光有风的地方晾晒它,用细绳缠紧断掉的横档,其它的一动未动。放在那里,它的旧与暗让家里另两只上过明漆的小凳子顿显稚嫩。想着放一盆水仙或者书带草在上面,应该是很好的搭配。不及放花,凳子却被家里的老猫一眼相中,日日伏在上面打盹,宽窄都与它的身子相符,仿佛天生就与它是一对儿,这凳子便成了老猫的专用凳。
高的那只被弃在楼下拐角处的墙角,上面放着纸盒、旧报纸等零碎。主人搬了新家,想带走的都放到卡车上,它被弃于墙角,被主人排除在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之外。
我把它从杂物下取出来。凳子高挑,看上去细脚伶仃,重心不稳,一拿才知道沉得很,绝对稳当。没上过漆,清漆都没上过,就是本色的木头。稍稍擦拭,边角圆润,凳面光滑,中间微微下凹,像是被一个胖子坐过多年。从凳子的高度看应该是搭配旧时四方桌的,按理至少应该做四只才对,也不知为何独独这一只被抛弃,或许其他的三只早被抛弃,它已是最后被扔出家门的。凳面上有淋漓的白色乳胶漆圆点,想是有人站在这凳上搞粉刷工作,不小心溅了凳子一身。看情况,它最后已不是作为凳子在被使用,偶尔主人要登高便拿它来垫脚。最终,垫脚也用不上它了,便将它扔了出来。它在墙角立着,灰尘扑面自不必说,风雨去后,雨水洼在它脚下,它便几日几日地浸在其中。我拿它回来时,有一只脚已比另三只矮了一寸。再一看,它的一边横档也断了。不能承重,这也是它被抛弃的原因之一吧。
我依然只是就着清水用刷子清洗它。凳子一点一点展露出青灰色木质,凳面纹理细腻流畅,像日光下清浅的小溪。白色的圆点洗不掉,我也没打算将它洗掉,白色圆点无损这张凳子的美,反而让它有了点儿经风历雨后仍坦然存在的幽默俏皮。
断掉的横档照样用细麻绳绑上。有一只脚有些跛,本想将其它三只腿细细打磨一番,让它们向短腿儿靠近,后又想,让三只腿将就一只腿也不太公平,于是将一张牛皮纸折叠成合适的厚度,用细绳绑在跛腿底部,这只高凳便稳稳端起了那盆墨绿色有宽大叶片的君子兰。
对于我拿回家的旧凳,家人笑我有了收破烂的爱好。我不同意他们“破烂”的说法。两只凳子只是旧,并不是破烂。“破烂”与“旧”是有区别的。我喜欢它们的旧,喜欢旧中蕴涵的拙朴,喜欢时间在木料上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午睡起来,在下午的阳光中,喝过半杯茶,看着两只旧凳和它们身上的那些痕迹,会让人心底泛起一点儿什么来,出一会儿神,发一会儿呆,思绪不知跑到哪里溜一转儿再收回来时,人便更快乐一些沉静一些,做起事来就更从容一些。
越年长,越知道时间的威力,时间的伟大,时间的神性。时间可以把好东西变得更好,可以把不好的彻底毁灭。好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呢?一定是保持着自己本质的东西,以最质朴的面貌行走于世的东西,历尽风雨不改初心。
石头是这样的好东西,木头是这样的好东西。石头在时光中或圆润或破碎,皆洁净而坚硬,不改本色。木头在时光中可以渐渐被损毁,被虫蚀火烧,被日晒雨淋,但它在被损毁的过程也保持着庄严的美,因为它的本质一直在那里坚固不变。不像三合板、胶合板,虽有木头之名,却无木头之实,一旦过了保鲜期,毁灭就是一种加速度,时间点一到,它就摧枯拉朽般倒塌了,倒塌的样子非常难看,泥泞龌龊,连打扫起来都觉得不洁不净——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破烂”——最初它那般光洁鲜亮,但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自己,它一开始就是没有生命的,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