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1月26日
■潘敏
我们在山下,几经打探,只有一条土路通往麦崩山上。
车是由东柱开的,这个皮肤发白的男孩子,开起车来倒有一些血气方刚:总是看不得前面有车挡着。刚上山时,山势缓和,我们的车,就开始撒野,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前面的车辆,整车的人都被颠得东倒西歪。我赶紧把车窗关上,生怕自己被颠出窗外。窗外,道路逼仄。自己一旦被颠出去,那就只有顺势滚到山脚下去了。
烈日炎炎,车窗关上,路上就多了一屉行走的蒸笼,热气腾腾的车内,每个人都在散发热气,每个人的毛孔都在往外冒油。我们没办法超车,跟前车又近,轮胎下翻飞的黄土干沙,没入车内,四下弥漫着焦灼的气味。
大家开始沉默,再这样下去,车散架,人也非散架不可。我正想着,前面就奇迹般地亮出了一截柏油路,我们毫不犹豫,大刀阔斧碾压过去。奇怪的是,前面那辆车,飞也奔似的,头也不回,仍旧沿着土路往上赶。
正在纳闷,我们的车就被逼停了。眼前是进山的沟口,设置了严实的路障,还发表了警示:前方塌方,一切车辆不得通行。踮起脚,只能遥遥地看看:巨大的山体滑坡处,一只挖掘机,孤单地扬起大大的爪子,一勺一勺地挖着,孜孜不倦。天知道这样挖下去得用多长时间。
默默调头,又乖乖回到了那条土路上。没有了对手,东柱反倒从容了下来,路也跟着宽阔了。车越往上开,路不再只是浮于山体表面。几个转弯之后,我们算是向山里推进了。
山里,山里的景象——不同于那些茂密的森林,树木参天;白天和夜晚一样的浓重;尖起的耳朵,四下探听;每一步小心翼翼都会发出的声响……
这里,有如世外桃园的豁然开朗,视线跟着就开阔起来,植被也越来越丰富,还有交织在耳边的,各种浓稠的声音,细辩像是:水声,隐藏在哪里,哗哗作响;蜂鸣,成群地扇动着翅膀,引得山谷都在动荡;还有天上划过的飞鸟,自由鸣叫……我们赶紧摇下车窗,透出脑袋,四处探望。
像是另一个入口,世界敞开了。
站在山脚下,大山如同沉睡的巨人。沉重的肉身陷入无限的孤寂之中,荒凉,又一毛不拔,太阳永无休止,照射得它尘埃四起。看起来那样焦燥不堪,什么都无能为力。然而,这徒有的其表,只是虚晃的外壳。巨人所有的活力都深埋于它跌宕起伏之处。那些隐藏的暗流,在深处默默涌动,是某种力量的源泉,维持着山体内部有序运转;那些被深埋的种子,还未被唤醒,它们被包裹在最黑的土里,温暖湿润;在山野才有的平凡存在:野羊、山鸡,巧妙伪装,在太阳的阴影里,闪烁着宝石般的眼睛……四面都是山谷,我的内心雀跃,磅礴高歌。
一路上都在睡觉的杨老师也按捺不住了,终于跳下了车。
忘了说,我们的车早在一堆路牌前停下来,踟躇不前。全车的人,除了我,都在艰难地猜测这堆路牌要指明的方向。
路牌拥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前后左右,都有所指向。上面写着“呱嗒沟”(这个村名让我笑话了半天,一听就是随意取的嘛)、“厂马”、“为舍”等等,唯独不见我们要找的“昌昌”。
我们早在沟口时,碰到过一户人家,扬着手往天上一指,说:“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就对了。”于是,我们也很听话地一直顺着路走。到后来,三十分钟过去了,我们没有碰到一个人,一个人也没有……才开始担心起来。
杨老师跳下车,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前后左右,东跑西看,以为伸长了脖子,就能找到手机信号,试着打了几通电话,再回到车上时,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杨老师指挥着,车子欢畅地跑起来,大概十来分钟,看到了水泥路面,像烟火发出信号一样,就这样我们重回人间——这里是昌昌,后来又分别去了为舍和厂马。
每一个村,我们都没有能够做过多的停留。即使是这样,回想起来,那些日子,仍旧像是被时间割裂开来了,清晰明朗的,精拣细选,放在了一边。
每个村口,来迎接我们的,都是老人。这些住在山上的老人,着深色衣物,朴素干净;他们皮肢黝黑,鼻梁突出,眉目间千沟万壑,皱纹深嵌;他们的双手粗糙,关节粗大。我们对话,关系到他们的生活,我倾听,疑问,赞叹……他们小心翼翼,就连我发出的“哦?”“啊?”声,都一一给予回应。
他们带着我们去家里,参观每一个角落,除了存折以外,每一项财产我们都清清楚楚:客厅里的沙发、大彩电、大冰柜。穿过黯淡的楼梯,爬上楼顶的粮仓,他们以之为傲的——一整墙的猪肉。一整头一整头生猪,从脊椎处剖开,破成两半,一半一半地晾晒。在我们面前,老人用指头对着猪肉数起来,那个认真的样子,就像……就像,我数折子上头余额有几个零似的。
我们的午餐,是一道年代久远,工序复杂的菜——“香碗”。还有早已被冻得如石头般僵硬的鱼,鱼应该是提前去山下买上来的。几个佝偻着的背,隐没在浓重黑暗的厨房里好一阵忙碌。时不时闻得蒜香、葱香。摆好碗筷,我们上桌。这是满满一桌,男人们才能做出来的菜,同样的菜式各盛了三碗,鱼肉,一坨一坨;腊肉,也油气十足;堆尖的“香碗”放在中间。还有酒,是盛在盅里的,四溢着浓烈而刺激的味道。他们碰撞酒盅,当当作响,然后喝得嗞啦有声。
门外,朵朵和之哥带着的飞行器,嗡嗡地飞了起来,他们也放下碗筷,涌向院子。这是他们在熟悉了电视、手机之后,又一稀奇的玩意儿。所有视线一并扯上了天,又一齐看着它呼呼降落。
回过头来,他们又安然而坐了。喝酒、聊天。我们坐在其中,却与他们断然分割。在他们面前,我们是年轻的,也是无知的,他们的前半生有怎样辽阔?这与后半生又有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连。
我们一无所知,不熟悉这里的土地,不知道这样的土地会撒上怎样的种子,结出怎样的果实……我们所了解的,也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我们,连他们的话都不曾听懂。
这里只剩下老人们了。
清晨或是傍晚,大山陷入比平常更静的万籁寂静,山脉的呼吸缓慢而又深远,老人们感受着这样的脉搏,想像自己的身体仍然年轻,早起、劳作、牧牛、放马,这一方深重的宁静孤寂啊。关节粗大,一动起来就咔咔作响,腿脚远也不如以前利落,青春早已远离。生命,不再是呈现出一种活力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惯性在缓缓向前。他们的身后,曾经庞大的、盘根错节的生活,足够支持他们走过以后的岁月。
这是去年,我们到过的地方,但现在想起来,似乎又从未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