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3月09日
■嘎子
那个时候,康定大多人家都烧柴禾。
那个时候,康定城市的景观是这样的,让柴禾烟熏得漆麻黑的排排木板房子门前,垒着高高的柴垛子。垒柴垛子不仅是技术,更是艺术:不管是砍柴还是劈柴,都垒成四四方方的,斜着靠在门旁的木墙或石墙上。每一层都用又高又直的桦椒木杆撑着,再卡上一根专门削成的小叉棍,这样一层一层的柴棍子压着,高高垒上去,好些比房屋顶都高,也不歪斜更不会垮塌。
康定人把烧柴的灶叫灶烘,老房子里大多砌着方方正正的灶烘,上扣铁锅,下有开口吞柴,好的灶烘还设计有风箱口,拉动木风箱,火就很红很旺了。小时候,我总爱呆在灶烘前,看着那口吞食一把把柴禾的大嘴胡思乱想,我把它想成一只贪婪极了的怪兽,嘴里会喷火,好像永远也喂不饱,不管大块劈柴还是一把把柞叶子柴,一会儿就吞食干净了。还有一种灶烘比较简单,大多出现在新迁来的人家里。一口洗脸盆,卡几片瓦用胶泥一抹,灶就成了。
在我记忆里,家里开始都是打伙食团,没有烧柴的灶。我的邻居有个姓颜的人家烧灶,就是那种用瓦盆子抹泥做成的。我很羡慕颜二哥每天跟着一群孩子上山去砍柴,就跟母亲吵着闹着也要烧灶也要去砍柴。开始,母亲不同意,怕我们把房子烧燃可不得了。后来,也同意了,原因是单位的伙食团关闭了,不自已烧灶做饭就只能饿肚皮了。可母亲情愿自已去街头买柴来烧,也不让我去砍柴。我只有眼馋地看着颜二哥全副武装的样子,嘴角滴着馋馋的口水。在我那时的眼里,砍柴的颜二哥帅极了,看着他蹲在门前,在磨得溜光的磨刀石上浇水磨刀,眼睛直直地瞧着唰唰唰的刀口子变得雪白,再伸拇指试试刀刃的样子,我羡慕得眼睛都充血了。他还要打军绿色的绑腿,说是他爸留下的,他爸当过兵打过仗,绑腿打在腿上精神极了。还有,他砍柴的弯刀插在腰上拴的刀壳子上,胸一挺,电影里的八路军就站在我面前了。我拉着他的手,说带我一起去砍柴吧。他笑着说,你妈同意,我就带你去。
我那时,用尽了办法向母亲恳求,她也没同意。
我第一次上山砍柴,是我惹了次大祸。我同街道上的一个孩子打架,把人家的鼻血打出来了。当然,我挨得更厉害,头顶上好几个包,不过我头发长看不出来。他的鼻血止不住,哗哗水龙头开了似的喷洒,脖子和衣服上都染满了。我吓傻了,撒腿就逃跑了。开始,我在街上到处躲藏,不敢回家。想想母亲肯定很伤心,肯定会狠狠揍我。我突然想,应该去砍柴,假如母亲看着我像个大孩子,背着一大捆柴禾回家来,肯定会原谅我惹的一切祸事。
我到处借砍柴刀,可能是我生得瘦小,都不愿借给我。只颜二哥借了我一根捆柴禾的麻绳子。记得我是去头道桥海子旁的那面斜坡上去砍柴的,我爬上山坡,满坡都是青杠幼枝,我们叫柞叶子柴。
没砍柴刀的我只有用手折,用脚去踩。青杠柞叶子很硬,还生满了硬刺,我只折了几根,手背就让叶片上的刺划破了一条条血口子。我咬着牙忍痛,心里只想折一大堆,好背回去向母亲恕罪,当然,也想向母亲显示一下,我是男子汉,能去砍柴了。天阴了,还随着冷冽的风飘下细毛样的雪花,我手指都痛得动不了。还好,柞叶子柴折了一大堆了,我胡乱捆好,扛在肩膀上就顶着北门刮着的刺骨寒风,回家去了。
到了家门前,把我骄傲的柞叶子柴堆在门旁,才知道自已真的可怜极了。我让尖刺扎得手板心都肿了才获得的柴禾,堆在隔壁颜二哥山一样高大的柴堆下,像一头肥壮的牦牛脚底下一条毛毛虫。可是我还是怯怯地推开家门,压低嗓音对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的母亲说,我砍柴去了,砍了好多柞叶子柴,够家里用来生火了。母亲啥也没说,叫我伸出手去让她看,我以为母亲会像过去一样,我伸出手后,就从背后举起早准备好的毛线针,然后……。我背着手,眼泪滚了下来,说我再不会去惹祸了。
母亲拉过我的手,看着手上一条条带血的伤痕,啥也没说,就从饭柜子里拿出一瓶清油,倒在肿得发亮的手背上轻轻揉搓。当然,我没挨打,第二天母亲还和姐姐一起,去街上给我买了一把砍柴刀。她又叫隔壁的颜二哥教我磨刀,带我去砍柴。颜二哥很乐意带我去砍柴,帮我把刀磨得锋快,他叫我摸刀刃,说摸着刺手时,砍柴才锋快。
我跟着颜二哥,和我们那条街的娃娃们砍柴的生涯开始了。
天还麻麻亮,我们就出发了。天漆黑的时候,有人就讲鬼故事,特别是经过一些坟茔时,听着恐怖的故事,看着坟茔上的毛草让寒风刮得乱晃,就吓得背脊冒汗。天渐渐亮开了,太阳还没出来,已经浸泡在蓝天里的一弯月亮也淡了下去,好像沉没在了蓝汪汪的水里。松林口的鸟儿开始亮起歌喉,叽叽喳喳吵闹着,好听极了。我们也学鸟叫,又带了弹弓开始朝鸟叫处乱打,打中了的就带上山去烤着吃。
到了砍柴的地方,把身上的打尖包和绳子集中扔了一块小草坪上,就拿着弯刀找柴砍。那个年代,这山上的柴已被砍过好几批了,我们找到的也只是些茅草似的柞叶子柴。砍柴也很有讲就,除了刀锋利,还得找准角度,又快又狠地砍,一刀解决。那样砍得的柴,刀口像削过的马蹄子一样好看。像我这样菜鸟新手,手又没劲头,砍一刀不断,又砍,但砍不准,木屑乱飞,像牙齿啃的一样。柴还不断,就用手折,这样砍出的柴,刀口上就生着长长的马耳朵。每次,我们砍好柴打好捆子时,都会堆在一起比试。颜二哥的刀口最好,雪亮平整,像真的马蹄花儿一样。而我的全生着长长的马耳朵,所有娃娃都看着我的柴捆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在砍比较粗大的柴时,我学会了打柴捆。横背子与立背子的捆法不一样。横背子好捆,两根麻柳条揉松揉软后,把柴捆整齐,再用绳子做成能自由松放的背带子。横背子一般是柴不多,自已有力气背起走才用的,在柴捆大,柴比较多时,就得捆成立背子,选几根弹性好的铁棍子柴或山麻柳,做成拖背。这样,柴禾一半压在自已的背上,一半压在拖柴上,走在路上,拖背一闪一闪,又搭一多半力,会背的人走着轻松极了。我第一次背拖背,很不习惯,才走了两步,就让弹性很强的拖柴弹了个大跟斗,从山坡滚到下面的地坎边上。柴背也散了,还崴了脚髁,肿了好些天不能下地。
那些年,我们最喜欢,也是最能在人前炫耀的,就是去打柴疙瘩。就是用像斧头一样的大刀,去把杨果树疙瘩连柴一起打下来。这得等漂亮的杨果花开过后,青嫩的叶子没生那么茂盛,才好打。打下大块大块的疙瘩柴,用大大的拖背子拖回家,看着自已的成果码成高高的柴堆时,心里真的幸福极了。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些都是生得好好的树木,如果我们不砍,都会成林的,而我们康定或许就是生在森林子里的城市了。砍了几年柴后,我们都感觉到了,柴越砍越少了,得走好远好远,爬好高好高的山头上,才能砍到一些毛毛柴了。
那个年代里,我们走了好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像水桥子,干海子,还有以后才开发出来的木格措,那时叫大海子。我们从五二医院背后进山,走一整天,到了一片绿树掩蔽的绿水池,就在这里烧火熬茶,吃了打尖,砍了些倒乌桕就慌着返回了,没有谁想到要去观风赏景。当然,有时遇上了树林子里的叽叽喳喳的小鸟小雀,兜里的弹弓会发痒,就会扔下正砍着柴禾的人,与淘气的小鸟们在林子里追来追去。在我们那个年龄里,砍柴不仅仅是生活的需要,更是一种快乐且迷人的游戏。我们稚弱的身体也在这种趣味横生的游戏里,悄悄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