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3月12日
■吴投文 杨欢
尹向东是“康巴作家群”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风马》属于康巴作家群书系(第四辑)。四川“康巴作家群”的小说创作很少以宏阔的历史作为背景,但却擅长表现以家族为主的生活,表现社会变迁给家族命运带来的转变。《风马》这部小说有着典型的“康巴作家群”小说创作特色,作品表达了对日月土司家族悲剧命运的哀伤,也表现了普通家庭在命运的磨难下艰苦的奋斗历程。小说以日月土司家族的兴衰为窗口,折射了康定社会的发展变化。在历史前进的过程中,有的家族会成为历史的牺牲品,这是历史的必然,同时也加重了命运的悲剧色彩。小说内容丰富,人物也涵盖了多个领域和阶层。尹向东擅长对康巴人的日常生活进行叙事,深入挖掘康巴民众的生存本相,从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出发,表现出他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刻画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康巴人物群像。
家族式的悲剧命运
在各民族语言中,“命运”的含义都较为统一,即人类的生存轨迹,是预先注定的进程,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都有相应的命数,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神秘力量,必然性和偶然性相互交织,共同编织成人类生存的罗网。小说《风马》中通过描写日月土司家族和主人公家族的苦难历程,在展示了历史的无情和循环的同时,也揭示了命运的不可抵抗。正是这种不可抵抗和不可预知,更加重了人类在面临生存考验时候的无奈和悲剧感。
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古希腊悲剧一般被阐释为“命运悲剧”,认为人类的苦难和悲哀是一种不可逃避的命运,且这种命运是由神支配的,人类无法通过主观意识来改变它。尹向东在《风马》中有力地揭示了人类无法预知的生存危机和痛彻心扉的苦难生活,表现了人类在命运的支配下的绝望体验和生存渴望。随着清朝政府实施“改土归流”政策,原本像日月一样闪烁着光辉的日月土司家族蒙上了一层阴影。日月土司江意斋入狱逃跑之后遭到追杀,选择自杀身亡,这是对命运的妥协和绝望。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地区领导者,却沦为了阶下囚,当他周密策划了一场越狱时,又因为种种巧合导致无人在牢房外接应,从而被人发现。“所有巧合促成了日月土司江意斋前定的命运”,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小说将一个又一个的巧合串联起来,使得故事充满戏剧性和曲折性。入狱后的江意斋如果不逃跑,有可能会像他弟弟一样被处死,他逃不出既定的结果。小说通过偶然的巧合,揭示出了必然的命运,显示了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特性,也表现了人在不可抗拒的命运之下的无望挣扎。如果江意斋只是简单的被处死,故事就较为平淡,一系列的巧合则有助于表现情节的一波三折,使故事更有可读性,人物的死亡也更具有悲剧感,增加了文本的审美魅力。
日月土司去世之后,命运的乌云仍然笼罩在这个家族中。二儿子江科背井离乡水土不服,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小儿子江芳前去木坪土司家入赘,却被当地恶霸枪杀;小太太面对江科、江芳两个儿子的相继去世,积忧成疾,得了肺癌不治而亡。只有大儿子江升,在家族最鼎盛的时候选择出家,却又在家族最衰败的时候选择回家,最终成为济世救人的藏医,卸下了土司家族的光环,回到了普通民众的生活中去。但小说在这里并没有结束对这个家族的磨难,江升作为参议员前往瓦须部落协调解决部落与地方政府的事,却在完成任务之后感染了风寒,不幸去世。“江升的遗容非常安详,双眼紧闭,两腿盘着,手交织在一起”,江升死去的样子就像活佛涅槃的姿势,他在世的时候一心向佛,常伴青灯,回家之后面对家族的不幸命运,反而化悲痛为善心,帮农牧民免费诊病,他如果不是去外地谈判,而是安心地在康定做他的济世名医,也许不会死。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江升死在了他的善行之中,他的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离开充满苦痛的人世间,但他崇高的人格和伟大的灵魂却永垂不朽。读者在读到江升的死亡时,内心既为日月土司一家的悲惨命运感到同情和怜悯,也会对江升产生敬仰之情,在哀伤中不会停留太久,反而会佩服江升的崇高品质和大无畏精神,并从中体会到崇高的悲剧美感。小说通过描写土司家族的兴衰,将整个康巴地区的政权更替与战乱囊括其中,反映了社会变迁对家族命运的影响,再现了那个历史时期的生活面貌,达到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艺术效果。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指出:“悲剧表现的主要是主人公的苦难。——通常给一般人以强烈快感的,主要就是这悲剧中‘受难’的方面”,《风马》中另一条线是以仁泽民(藏名:仁青翁呷)与仁立民(藏名:仁真多吉)两兄弟为主人公,描绘了底层人物在苦难的命运中努力生存的故事。任泽民和仁立民的父母被朗卡扎的人杀害,兄弟俩从夺翁玛贡玛草原逃难到康定,他们通过各自的努力在康定扎稳脚跟,逐渐放下了最初的仇恨。任泽明在与熊的斗争中,战胜了熊,一时间成为康定的名人,“那感觉像说书先生讲《水浒》中武松打虎归来”,但在命运的考验面前,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他不小心卷入了当地的政治斗争旋涡中,勇猛的壮士被诬陷为偷盗者,最后被残忍杀害,引发了读者的同情和愤慨。“枪决时要给他蒙黑罩布,他拒绝了,他跪在山脚,脑袋高高仰着,一直瞪那蓝色的天空,直到枪响”,任泽民死亡的姿态是不屈者的姿态,他成为了黑暗的牺牲品,意志和灵魂得到摧残,但他没有真正倒下,他的抗争精神影响着数以万计的读者。这正如郭沫若所说的:“悲剧的价值不是在单纯的使人悲,而是在具体地激发起人们把悲愤情绪化而为力量,以拥护方生的成分而抗斗将死的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说,任泽民的死亡表现出了作者对坚强生命的赞扬,告诉读者即使面对苦难的命运也要展现生命的铮铮铁骨。
“房子建好了,我们再慢慢种上地,从今以后无论这城市多动荡,我们都能安定地生活”,仁立民在任泽民死后走出死亡的悲伤,重新开始面对命运的安排。但一场地震爆发,将新房子瞬间变为废墟,安定的生活成了奢求,人内心的主观愿望与自然界的规律发生矛盾,生存之苦从未停止。作者通过天灾,展示了普通家庭在平凡的生活中的辛酸与苦涩,歌颂了普通民众在苦难面前所表现的顽强意志与乐观精神。即使逃不开命运的罗网,但也要在这片网中找寻生存的力量。
小人物的生存本相
尹向东十分擅长描写底层人物的生活状态,他笔下的小人物性格鲜明,构成了康巴地区有血有肉的民众群像。这一切都源于他平凡的工作履历,“造就了一种平民视野和小人物心态;同时非贵族的血统使他内心涌动着倔强的下层藏族汉子的血性”,在《风马》中,除了家族式的悲剧命运外,小人物个人的命运也充满了苦难,他们有的是街上的流浪者,有的是锅庄里的缝茶工人,有的是疯子,有的是小商贩,这些人物分布在康定的各个角落,艰难地经历着自己的生活,是他们组成了有声有色、丰富多彩的康定景象。
花婆婆是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康定民间名人。她年纪六十多,却身穿彩衣,头戴鲜花,脸上还画着浓妆,她每次出场,必然要吸引众人目光。花婆婆是一个疯子,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藏族青年,“俩人在水井子边约定相守一生”,却不料青年跟随驮队做生意,在途中遇上泥石流,不幸身亡。花婆婆听闻消息,精神就出了些问题,她没有等到心上人迎娶她回家,于是她每天都打扮成新娘的样子,以最美的样貌等着青年。“她这样装扮了数十年,从不间断,人们就给她取了绰号叫花婆婆”,花婆婆的遭遇令人唏嘘,失去爱人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面对命运的安排,她无力反抗,却也无法坦然接受,只能通过不清醒的意识抹平人生的苦痛,其实这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对抗,一种对爱执着的坚守。疯了以后的花婆婆拥有了某种预示的神力,比如她玩牛尾巴,不久大清瓦解,“大家才明白是到了割辫子的时候”;她有一天的装扮与平常不同,之后康定就发生了兵变,这些看似荒诞性的联系,却构成了某种预示,使得花婆婆的人生又充满了奇幻色彩。
八斤是小说中和主人公仁立民走得最近的次要人物。他们都是汪家锅庄的缝茶工人,八斤喜欢跟仁立民聊天,渐渐地两人就成为了好朋友。八斤的女人桂枝和狗森格都是他从坟地里拾来的宝贝,生活原本安定且满足,但“不想这日子随八斤去一趟赌场,就有了缺陷”,八斤好赌,家底和借来的高利贷都被他输光,并欠了一屁股债。小两口过着艰辛的生活,食不果腹的时候,森格就在外面叼些野物回来报答主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条狗,因某种缺失,达成了特别融洽的关系,彼此相依,共生温暖,成为康定一个独特的家庭,这就是八斤、桂枝和森格。”这个普通的家庭让整部小说有了一些温馨的气息。八斤无力偿还赌债,债主便邀请长者,为他举行了布弄都木仪式,即今生无法偿还的债挪到来生再还。“八斤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一些,当嘛呢石放到头顶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因此他大声说出的话也带了颤音,他说:‘我今天欠下赌场的这些账,无论怎样,来世我变牛变马再还清,否则,我永世不得再投生。’”小说通过细节描写,反映了八斤的紧张与害怕,让读者意识到这场仪式将会对八斤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作为汉族的读者可能会像八斤的妻子一样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在藏族的传统看来,来生尤为重要,背上来生的账,意味着来生更加艰难,作者通过描写藏族的宗教仪式,揭示出了命运的轮回以及苦难的无穷无尽,即使今生活得安定满足,但也逃不过来生命运的折磨,正如张爱玲所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风马》描写了很多在康定街头游走的平民,他们永远都是一个人,外界的纷纷扰扰与他们无关,但关于他们的流言却从未消散。卖烟者高爱民和半脸西施周疤子便是流言蜚语的中心。半脸西施露出来的半张脸特别清秀,令人怦然心动。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去火场救邻居家的小孩,半边身体被烧伤。此后,半脸西施一直未婚,而高爱民也一直未婚,两个孤独的人因为相似的处境,便被传言捆绑在了一起。“那传言充分融合了众人夸张的想象,比鬼神故事还讲得更神秘怪异”,面对他人的荒诞性言语,高爱民放出了要结婚的消息,这时候高爱民和半脸西施不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康定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婚礼带给了“众人莫名的幸福”,在大家的翘首以盼中,婚礼拉开帷幕,高爱民没有和任何人结婚,“他把自己嫁给了自己”,他用更荒诞的做法止住了荒诞的谣言。原本只是单纯感动半脸西施当年救孩子的热心举动,送了两盒烟给她,却不想惹了谣言。和自己结婚的高爱民,与始终没有出现的半脸西施,反映了孤独才是生命的常态,磨难和苦痛会逐渐被时间抹掉,唯有孤独才深入内心,超越所有的伤痛。尹向东借用旁人的眼光和声音,通过流言推动故事情节,批判和讽刺了一群好事的“看客”,表达了对当事者的支持与理解。
本巴是《风马》中唯一一个受到命运诅咒的小人物。早些年间,本巴从拉萨带了寺庙的货物逃出来,还背了命案,被寺庙喇嘛施了咒语,他的生活中因此布满灾难和陷阱。妻子巴桑每逢本巴出门就会莫名消瘦;大女儿央吉身体过于肥胖导致死亡;儿子平措被人误杀;二女儿德吉一直健康成长,打篮球打得极好,有幸代表康定到雅安比赛,在这扭转命运的时刻,却不小心扭了脚,又遇到一个江湖郎中被误诊,从此成了瘸子。一桩桩的灾难扑面而来,本巴只能默默承受他自己造成的果,这体现了藏族中所信奉的“因果报应”说。这些巧合和偶然的因素,促成了命运的残酷。平凡的小人物面对受诅咒的命运,不断赎罪才能在夹缝中求得一丝生存。“他明白逃再远也逃不过曾经作下的孽,现在一心向善,希望能有所改变”,作者借用旁人的话语,表达了对人性善良的追求,他希望人们即使遭受到命运的折磨,也要保持一颗向善之心,坚强面对命定的痛苦。尹向东通过本巴的故事,旨在告诉读者虽然造化弄人,虽然命运既定,但人类本身也有过错,只有秉持善心,才能拥有美好的生命。
尹向东站在小人物的立场,写出了康定普通人的生活百态,作者用朴实的语言,展现出了他对生命的思考和对人生的体悟。从这些小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生命的态度,命运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与坎坷,他们虽然也表现出了屈从和无奈,但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风马》中的家族和人物都笼罩了一层不幸的色彩,尹向东通过描写家族式的悲剧命运,揭示了命运的循环性和不可抗性,家族里的主人公面对死亡或坦然或傲骨,他们对死亡的态度,才是小说真正要体现的内容。西方悲剧理论家尼柯尔教授认为:“死亡本身已经无足轻重。……悲剧认定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做些什么。”而在描写小人物的方面,尹向东对每一个小人物都饱含了悲悯的情怀,他们的身上存在缺点,命运对他们也并不眷顾,但是他们都具有人性的闪光点。读者从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身上,能够感受到人生的艰辛和生存的困境,从而对生命产生新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