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3月30日
■此称
回家前,手里攥着几张已被揉破皱的钞票,花了两个小时给老家的所有亲人打电话,逐一问询各自想要的新年礼物,并厉言叮嘱对方一定要毫不顾忌地道出愿望,如果客气了,有损我们血浓于水的神圣关系。但多半会一句回绝,表示只要我能回家过年,比什么礼物都要珍贵!这种回应一面使我无比欢喜,认为自己对亲友来说已是珍贵的礼物,回一趟家,似乎也只是为了满足一下他们的急切渴望;一面又让我暗自伤神,怀疑他们是否摸清了我的底细,害怕大胆道出愿望后,会让我下不了台,只得另找理由不回老家,以致春节团聚时,因为自己随口而出的愿望,让全家没法完美团聚?
打完电话后,仅有三人小心翼翼地说出想要的礼物。妈妈说想要一件上衣,打电话的同时,我估算了一下价格,不会超过五百块钱,一直以来,我没有给母亲买过价值上千的衣服;姨妈说想要一盒云南白药,太廉价了,不在话下。
最后道出愿望的是妹妹,她说想要一套化妆品。她是从别人那里了解到这个化妆品,随后还交代了品牌,我已经忘记了。说一套只要三百来块,要我无论如何买来送她,因为她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每天都活得恶劣,如果不及时用上化妆品,会老得比她妈还要快。村里有集体活动时,她都不敢坦然参加,因为自己皮肤糟糕,怕无法理直气壮地跟人一起跳舞。我欣然答应了,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不修边幅的,未成年之前,她曾多次被外人认为是男孩,脸上总有擦不完的泥垢。现在她开始注意形象了,当然是一件好事,我不用忍受旁人对她的可笑评价。
挂了电话后,估算了一下礼物价格,总共不会超过一千块钱!舒出一口气后,去街上购买这些礼物。下午时搭乘一辆轿车回老家了。
又可以见到别了一年的亲友,难耐激动之情。临近故乡时,居然完全忘了一旁的同乡,在车里欢呼起来。快到村口时,倏地想起忘了妹妹的礼物,原本舒畅的心情一下没了。感觉天都暗沉下来。坐在一旁的同乡见我接连叹气,以为是车速过快了,赶忙降速后问我是否晕车。我没有跟他说是因为忘记妹妹的礼物,他会认为我小题大做。什么礼物能真正帮上风吹日晒里的妹妹呢?或许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我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只要忘记妹妹请求的礼物,不管多小,就算她根本不会责怪我,我都能难过好几天,并且这种难过只有我一人才能理解。除了妹妹,我可以空手面对任何人,顶多说几句聪明话就过去了。唯独面对妹妹时,她说要的我没买到时会愧疚、她说不要时也会愧疚。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注定永远有愧于她。
妹妹我俩自小一同长大,严格来说是表妹,是我姨妈的独女。但在村人,或者是我们自家人看来,我们永远情同手足,亲得不能再亲了。
读小学时,妹妹无心用功,经常逃课躲在田野里,跟稀奇古怪的花草们连年厮混,二年级后,在她母亲的一顿暴揍下辍了学。我清楚地记得,姨妈操起一根细长的柳条,拽着幼小的妹妹痛哭流涕地打了起来,那是一个无比燠热的夏日,河谷里的村庄异常寂静,妹妹哭声尖利,像一把刺刀,一下又一下划过悲伤的田野。她用力哀哭时,颈脖上的蓝色青筋全部暴突出来,似乎要把自己哭裂了似的。最后在全家人的劝慰下,母女俩都平静下来了。那时妹妹可能并不知道,放下书包离开令人厌恶的教室后,她将要面对的,是比学习还要令人疲惫的现实,她再幼小,也没人会放过她。辍学后的第一天,她还沉浸在悲伤里,清晨起床后还止不住抽泣着。吃过早饭后,她就跟着大人们下地做活了。烈日当头,田野茫茫,幼小的妹妹沉进麦浪里。许多年后,当妹妹浮出麦浪之上时,她已经强壮无比了,经常见她在田间地头爽朗地笑着。并已贵为人妻,像她母亲一样,对着自己的两个子女苦口说教。
直到十五岁,我和妹妹都厮混在一起。我比她年长三岁,很多时候,我并没兴趣跟她一起玩,经常会设法把她丢开了,自己跑去和更大的伙伴一起玩耍,但无论我跑到哪里,妹妹都会神通广大地跟了过来,不管我多少辱骂和欺负,她都会毫不倦怠地跟着我。
童年时的心灵非常脆弱,就算是在深山里,我们也会经常遭遇太多的委屈和不快,有来自其他小朋友的,有来自大人的、也有自找的。现在回想,我已想不起来我欺负过妹妹多少次了。甚至多次拳脚相加,让她在烈日下、或是在冷雨中长久痛哭。夏天时,天气实在闷热,挨过揍的妹妹哭着哭着,就会慢慢昏睡过去了,白净的脸蛋上布满泪痕,额头上渗出微小的汗珠,细听时,呼吸极其凌乱,经常会惊恐地呼出一口长气,小小的身板跟着抽搐几下,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我记不清自己欺负妹妹的具体方法,只记得被欺负后,妹妹痛哭的表情,痛哭时勃颈上暴突出来的令人心酸的青筋。长大后,那些青筋变得更加清晰,经常会浮现在脑际,让我无比心疼。
家里地广人少,妹妹和我经常会被派去干活。干活时,她也经常免不了挨揍,不仅要挨揍,她还要在完成自己的那份活后,顺便把我的那一份也干完。看着我无情而残酷的拳脚,才十多岁的妹妹,经常咬紧嘴唇,艰难地撑在田野里,与坚硬的土地以身相搏。
某年夏天,连日降雨后,水渌渌的山野,随处都在滚石、滑坡。某日傍晚,我和妹妹被派去河边磨面,一头矮胖的毛驴驮着两袋青稞,我和妹妹跟在后头,一边赶着毛驴,一边惶恐地避让着一路掉落下来的泥石。到了河边的磨坊时,天色已晚,因为降雨过分,河水猛涨了,能听见河流里汹涌滚动的石头,那声响令人惊惧。我和妹妹卸下驴背上的青稞后,去到河边引水,到河边时,才发现引水机关已被河面淹盖了,必须有人下到水里,把沟头的木板拿开了。
天气很冷,阴雨还在下着,我打了个冷颤后对妹妹说:“你下去吧!”
“我不敢啊哥哥。”妹妹无辜地说道。
“快点下去吧,哥哥下去了会生病!”
“我也好冷呀哥哥。”
“你再不下去拿开木板的话,我揍你!”我记得自己皱起眉头了。
几番推辞后,妹妹哭着下了河,她把小脚放进河水里,哭得越来越大声。到了引水位置时,我看见她整个上身已经没入水里了,只露出一个惶恐的哭脸来。
我们顺利磨完面了,我为她在一旁生了火,妹妹发着抖,牙齿像是通了电,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着,夜雨还在继续下着。我们正在赶驴归家时,从山上收工回家的大人们,急匆匆跑了下来接我们,我母亲说她没想到河水涨这么大了,说我和妹妹应该把青稞丢在磨坊里回家。但最后家人都夸赞我和妹妹能干,妹妹打着冷颤笑了。
回家路上,妈妈讲了好几例小孩子跟从大人磨面时,被河水冲走的事情。我又想起泡在河水里的妹妹。她说在河里时,她脚不着地,拿开木板后,是河流把她冲到岸边来的。
我对妹妹的欺压,止于十八岁左右,我突然发觉她是我妹妹,一个活泼、可爱、招人怜爱的女孩。那么多年过去了,妹妹可能早已忘记了这些事情。每次回家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前来相迎,人前人后都把我这个哥哥挂在嘴上。妹妹在童年时的境遇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悲惨,但如今的她,家庭和睦,生活宽裕。我经常感谢命运,眷顾我这个令人心疼的妹妹。
妹妹痛哭时的青筋,也时刻提醒着我要还上对妹妹的所有亏欠,即便她对我毫无期待,她只会不吭不响地为我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