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4月17日
■蔡洞峰
作品简介
《雪山的话语》沉潜于康巴生活的征途,敏锐地触及了当下康巴藏族人精神生活的深处,实现了乡土主题与生命主题的对应同构、浑然一体,完成了一曲多声部的审美交响,审视并回答了民族特性、民族精神在全球化背景中的张扬、再造与重生。作品真正将人性和神性融入到作者的生命骨血和灵魂中,从而为小说建立起一种深度模式和神秘空灵的美学天地。在轮回中,雪山以圣洁无瑕之姿昭示着敬畏之心的永恒,它是康巴地区的藏人历经困苦与沧桑之后,最终的灵魂栖居与游牧之处,更是美好家园的爱恋与归依。
作者简介
泽仁达娃,1968年生。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已在《芳草》《青春》《中华散文》《民族文学》《诗歌报》《散文诗》《重庆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曾在2012年5期《芳草》头版推出,后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其他作品入选藏地文丛短篇小说集《智者的沉默》和《散文诗精选》等选本。曾被聘为巴金文学院创作员。获第四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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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在书写人性和欲望的纷争时,以丰富的想象力层层递进,以散文诗的语言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而别具一格,我甚至觉得该书是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可能因为惊艳的语言很漂亮,很硬朗吧。
——阿来
《雪山的话语》是一部关于村落、族群、代际的苦难史与精神史。
——魏耀武 王海燕
一
《雪山的话语》是泽仁达娃在病痛的折磨中,历时多年创作的一部关于康巴地区藏人的史诗,康巴大地壮丽与血腥的复仇,纯朴与剽悍的民风,凄美的爱情与原始的情欲,虔诚的信仰与世俗的欲望在诗歌一般的语言中回旋流淌,奔突撞击。小说诗化和饱含意象的叙事,展现了神奇藏区的神秘雪域高原的美景同时,也呈现出藏区生存的残酷的另一面,以及历史深处的藏区、现实中的藏区和心灵中的藏区的文化拷问。
在小说中,作者叙述了一段历史中因为牧场和财产的争夺而引起的杀戮,以及随之而来的复仇使贝祖村陷入了万劫的深渊不能自拔,在有仇必复的信念和故土难离的家园意识的指引下,血性勇武的康巴汉子一次次地在逃离之后回归贝祖村,村庄的历史在逃离与回归之间不断轮回。三位康巴汉子朗吉杰布、美朗多青、阿绒嘎都想结束这种永无休止的仇恨,却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到又一轮的杀戮中。阿绒噶的父亲被仇家所杀,临终前告诉阿绒噶不要像他的祖辈和父辈一样去杀人,为了逃离杀人与被杀的命运,阿绒噶远走他乡。“我不会让儿女走没完没了的仇杀之路”,带着这样一种美好的愿望上路的阿绒噶游走在开阔的毛垭草原上,直到遇见了美丽的少女德吉。若干年后,阿融噶带着德吉返回了贝祖村,他注定逃脱不了长辈的命运。贝祖村的神枪手朗吉杰布在村庄的一次浩劫之后取代了原来的土司,他想以杀掉所有仇敌的方式结束多年的仇杀,结果使村庄又陷入新一次的杀戮之中,自己也被杀身亡。土匪的儿子美朗多青不想卷入仇杀之中,但是嫉妒他本领的贡玛土司却决定置他于死地。“为什么千年的佛教,阻挡不了仇杀的脚步?”这是作者借阿绒噶之口提出的一个文化命题,显然,作者把这一追问留给了读者和自己。同时作者也借助小说中的人物之口叙述了康巴文化生存中的一个悖论:“我本想让佛教朝着造福人间的方向发展。也想使佛教朝着康巴强大的方面转变……佛教讲得太大太空了。我拿不出那么大的真实去覆盖芸芸众生的前世、今生和后世,就这样,我所做的一切,成了用泥土掩盖天空。”或许是汉语主流思想的影响导致作者对康巴民族文化问题的另一种思考,他一直沉浸
在对于宿命的描述里,人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他们寻觅幸福的时候,得到的是苦难,《雪山的话语》里“男人活不过三十岁”。泽仁达娃看到雪域高原上康巴同胞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复仇者不知道自己的路途何在,正义与邪恶孰真孰伪均在朦胧之中。这是一曲宿命般的挽歌,泽仁达娃以自己的探索,终止了伪善的文学意识在自己的文本中的延伸。
在《雪上的话语》的创作谈中,作者说:“由于多种原因,近十年,我几乎在一个人的时光里,面对宗教祖先而后现实进行深层地认知理解和感悟……就这样头发落在地上,智慧进入心中。就这样孤独和寂寞是我的朋友,小说中的人物跟我作伴;艰难中有限的写作是我快乐的享受;就这样我多病的身子慢慢地丈量文学的天地……我希望向世界提供藏区的生存生活与精神的哲学与体验,并通过文学的形式与世界进行互知和沟通。”泽仁达娃的文学创作饱含人格的力量。他始终在那样的路上走着,从不卖弄,也不玩文字,心是袒露着的。文本的叙述都一板一眼,没有美丽的和出格的语言,但是感人,有力量,读之让人震撼。在叙事层面上,《雪山的话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其语言的诡异与空灵所造就的美学风格和神秘的意象体系。这使作家得以从习惯性的表达中解脱出来,因为“倘若我们用本质学的理论讨论这些,可能均不得要领,因为文学里悠远的情思属于精神活动的一种,乃克服本体的游走和放送。好的文本永远在偏离我们的世俗经验,那些不属于时代的语言,可能才会给我们一在陌生化里重新省视自己的机会。”小说中桦树皮上神谕一般的文字预告人物的未来,格西珍珠吉佩准确地预知自己圆寂的日期,邓登喇嘛从婴儿朗吉杰布的后脑勺的形状看出他今后的命运等等。这种征兆叙事来自于作者长期体验的藏区的神秘主义文化,地域和民族的神秘主义文化的注入,不仅使作品增添了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和民族文化特色,而且也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审美意蕴,这些诗性的萦绕,点燃了雪域的精神圣火,一切世俗里的尘埃都被蒸发掉了。
在自己执着的写作经历里,泽仁达娃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审美之路。这些藏族作家的写作与汉族作家所关注的视角是如此的不同,与许多取材于藏族文化的小说一样,泽仁达娃以诗性的语言,写出了藏族的神秘文化。但小说在叙述中呈现的神秘主义和中土社会中的神秘主义是不同的:“作者祛除了神秘传统文化的实用主义色彩和精神上的沉迷状态,把神秘文化作为一种观照世界和人生的文化哲学,表达了自身对外在世界和生命现象的情感体悟与哲理运思。《雪山的话语》里运用的审美化的神秘主义,通过想象的奇崛和感受的丰盈,在成为人的基本生存状态的同时,拓展了小说的审美视域。”使作者将其作为一种超越现实和理性层面的表现视角凸显出来,小说的审美品格和神秘主义得到很大的提升。在这种叙事基础上,我想起阎连科在其《发现小说》对“神实主义”的描述,其审美追求的核心与泽仁达娃追求的神秘主义审美效果异曲同工。他说:神实主义,大约应该有个简单的说法。即:在创作中摈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神实主义疏远于通行的现实主义。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因果,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 现实的精神和实物内部关系与人的联系)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臆想。有一说一,不是它抵达真实和现实的桥梁。
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
阎连科在这里谈到的“神实主义”,实质上是一种精神修辞。体现其他的价值哲学和文章学的核心点,即对本质主义和强制主义的一种克服,思想回到初心和爱意的一面,不再被观念和先验的东西所束缚。反观《雪山的话语》,作者从历史深处的康巴中找到一种精神的突围通道。在这里,人可以回视过去的历史,也可以瞭望理想生活的可能性。不是固定在僵硬的时空里,而赋予他们想象的朝气和感悟的灵光。
许多评论者说泽仁达娃写出了雪域高原藏民生活的另一面。不管怎么说,作者非常熟悉藏民真实的生活,情感的表达很细腻,人物性格把握到位,人物刻画栩栩如生。 最根本的是,写出了历史与时代的史诗建构,以及对苦难精神的崇拜。侧重展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如何在苦难里变形,神秘雪域的远古的纯朴之风,怎样在历史轮回的苦难和杀戮中影响着人们。他从极端化的人生和特定的历史宗教中看到人性里的灰暗与险恶的成分,那些恰恰是“鲁迅传统”中批判意识的再现,而泽仁达娃在特定的历史与地理区域将其进一步深化了。这些,都有血有肉,力透纸背,不是生硬的演绎,而是天然的流动。 就像一幅画,精妙地描述了雪山高原生活的一隅, 把一道难忘景观还原了,给人久久的回味和震撼,使其文本具有精神的爆发力。
二
许多小说家的文本支撑了他的观点。鲁迅、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这些作家的文本背后有无限深广的精神空间,这种空间往往通过语言的张力呈现出来。《雪山的话语》在叙事层面有着非常鲜明的特色,即用诗性语言表达空灵诡异的雪域高原的神秘意象。并且这种诗性的语言中蕴含着其母语滋养:“藏语里多有特别好听又极富深意的谚语,他在这些谚语中提炼出了思维,用创造谚语的方式叙述自己的小说。”作者在作品中,以藏语的思维方式创造了一系列空灵神秘的意象体系。那些久违的感觉和诗意向我们扑面走来。死亡和杀戮,在圣洁的雪光里被聚焦着,晃过我们的视线。在这里,精神受难的崇高感开始与我们蠕活的灵魂交流,那些被救赎的存在和含笑的死亡,与读者有了对话的机会。在《雪山的话语》中,作者用了多种元素把不可能的表达变成一种可能。而这时候,写实小说所没有的审美神秘主义效果就真的在文本中出现了。
例如:“一匹没有系铃的红马,奔上了盘山而上的山径。映现着树林的山泉细碎的浪花把山径压在身下。”神圣的雪山等康巴地区特有的景观,都具有一种神秘的隐喻性。不仅如此,作者在叙事中重视运用直觉、心理、潜意识等运用,人物的对话也经常以神秘的隐喻方式进行,这样的例子在作品中那么自然地流淌出来,寻求极致的表达。比如母亲在给阿荣噶送行的时候说:“你的口袋里躲着一头豹子、几只水獭和一只狐狸。”手下的人劝土司复仇时说:“土司啊,燃烧的柴火倒进深水的时候到了。”当美朗多青表示愿意侍奉贡玛土司时,土司说:“我心里的痛飞到云里去了。” 类似的表达俯拾皆是,这种无意味的意味,无所指的所指,对于作家而言也是一种语言的探险和游戏。
小说中人物的这一类言说方式,被作者熟练地通过通感、隐喻等修辞手法表达出来,在《雪山的话语》中有许多古怪的句子,这些来自藏族语言特有的表达方式和故乡的记忆,当然也有自己的硬造。小说中此类的叙事方式,被作者通过语言的修辞巧妙地表达出来,即以我们陌生的、非文学的方式完成文学的使命,印证了神秘主义审美方式的可能,彰显了作者的非凡智慧和语言的天赋,因为只有挑战我们平时的欣赏习惯,作家的意义方能够得以凸显。
在某种意义上说,泽仁达娃的气质里有着某种鲁迅式的内在的紧张和灰暗。其生活的文化民族背景使他丝毫没有儒家意识里缠绵、中庸的元素,也无老庄道家的逍遥。作品中字里行间透露着鲁迅式的冷峻和苦楚,既不流连过去,寻什么飘渺之梦,也非乐观于未来,梦幻着乌托邦之影。他是面对着自己生活的康巴世界深层的冷静的思考者。而且把现实背后的历史之影一点点找出,放在圣洁的雪山背景下凝视。从《雪山的话语》的代后记中可以看出他的情怀。
三
也许疾病是人类精神的导师,尼采如此,陀斯绥耶夫斯基如此,罗兰·巴特如此,鲁迅也如此,疾病使人的身心感受不同于成人,由此他们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异于常人的视角来观照自身所处的生存世界。《雪山的话语》是泽仁达娃以自身的病痛触摸先辈的苦难的史诗性作品,也许正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才能以一种切肤之痛感受那块土地上曾经不断上演的受难与献祭,他以最原始的写作方式让自己的辛苦的劳作神圣化,他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自己营构的诗性空间之中,他曾经说:“从什么时候爱上文学,记忆常常不能给我准确的答复。平常的日子里,有时会梦见自己在某篇小说中行走 ,或者在某章散文中吟唱。”这里,大地的精神与上苍的灵光交会,恰如庄子所云:“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庄子·天地十二》) 。《雪山的话语》中的雪山神话的神秘、精神的苦难、宗教的信仰、复仇非得杀戮,乃鲁迅《故事新编》中的另一种版本。人性与人生的苦难,就在这阔大的空间里被多角度呈现了。在汉语体系中,当代作家有这种冲动的很多,他们感到现实主义的方式无法满足精神伸展的渴求,于是求助于民间文学与神学,在寓言、歌谣里寻找突围之路。这个思路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于一些作家那里。他们以为是一种技巧,很少以理论的方式言之。对于作家来说,真幻之间、虚实之间、明暗之间,是没有界限的。因此有人认为“神秘主义和文学具有同源性关系,两者都涉及到人类原初的心理经验和隐秘的情感体验。”并且,泽仁达娃似乎以自由的、个性的精神去抵抗已经僵硬的文学理念,坚守了写作的神圣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具有灵性的文本。
这个现象值得我们关注。一个作品的成功,也许最终靠的是人格精神的力量吧。文学的风格,没有高下之分。只要心诚,让人有会心的地方,都有妙意在和质感存在,不同时期都能够有呼应和知音的读者存在。因为你真正走进了人的心灵。从泽仁达娃《雪山话语》的创作实践中可以印证如下写作理念:神秘主义与其说是一个口号,毋宁说是作家生命精神存在的一种方式,它彰显出人类被压抑的想象已经从禁锢的先验模式中地开始突围,真的文学乃情感的爆发与理性的流淌,它终究是会冲出大堤奔向宽广的旷野的。这里泽仁达娃的写作显示了鲁迅《补天》般的原始的生命洪荒之力,对苦难信仰里进行命运的搏击所闪烁的热流,恰恰照亮了此岸世界晦涩的历史暗区。泽仁达娃追求的是献给精神的写作,在康巴作家群里,泽仁达娃及其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的意义之于大众,或许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