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5月15日
◎黄孝纪
村庄没有棕树,棕绳家家都有。长的,短的,细的,粗的,新的,旧的。
我们村庄周边一些山沟里躺着的小村子,十几、几十户人家的,在他们村前或村后,能看到独立或成丛的棕树,光杆黑溜,树顶像野鸡屁股上成堆的漂亮长翎,散开着巨掌般的长柄绿叶,长柄下端披散着一圈棕黄乌黑的杂乱的棕毛,像一个多年不曾理发洗头的浪人。我曾经纳闷过,这样的棕树,为什么我的村庄没有呢?
棕树经年可以没有,棕绳一日不可或缺。
早晨起床,睡眼惺忪,眼角上两团黄白色眼屎还没有擦去,套用村人一句夸张的话:“眼屎能打土砖。”便从门后墙角里顺手拿了一根铁钩扁担,挑了两只木水桶,出了门,走在石板巷子里,走向村前柏树下咕咕流淌的老水井。两桶清亮的井水挑上肩,一前一后两股棕绳把扁担拉得弯弯,咕唧作响。挑水的人络绎而至,往来交错,打着“早啊”“挑水啊”这类顺口而出的招呼,板结的脸面渐渐生动起来。
村庄的箩筐有两种,大的叫谷箩,小的叫米箩。双抢割水稻之前,村人往往会在赶圩时买来新箩筐,新棕绳。在剪刀尖嘴的配合下,撬开箩筐四面外侧中央预留的穿绳篾孔,一根长长的新棕绳依次穿过,在箩筐底呈十字型交汇,打结。提起棕绳,犹如箩筐的双耳。挑谷挑米挑碳挑花生挑红薯,甚至走亲戚时挑着一双小儿女,箩筐棕绳的长度可以根据挑者的身高挽结调整。
那时村庄的人家都养猪,每天煮潲需要大量的茅柴。年少的我们,有一项日常的工作,就是上山砍茅柴。尤其是周末和寒暑假,只要不下雨下雪,几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成群结队与伙伴们到远近的山上砍两个来回。上山时,我们各自带一把镰刀,一根柴枪,两副套了木勾子的棕绳。下山时肩膀上挑一担棕绳捆缚的茅柴,茅柴沉重,压得皮肉肩骨生痛,只得快步疾行,回家的路上,要歇息好几回。
那些用旧了,甚至已经断过很多次的棕绳,会派上别的用场。比如套在窗外墙钉上,用来挂晾衣的竹竿;套在木梁上,挂菜篮,挂箩筐,挂需要躲避老鼠的物件;也可以用于别的使用棕绳的地方。总之不会轻易丢弃。
长长的棕绳,也在村庄禁锢着自由,摧残生命。牛永远被一根棕绳牵住了鼻子,狗脖子被买狗人套进了棕绳套,一命呜呼。就在我们的上一辈,用棕绳捆人斗人,几乎是习以为常。在我少小的时候,偶尔有想不开的村人,用一根棕绳了结余生。
有一种粗如手臂的棕绳,每户家庭差不多都有一根。一端打了一个死结,比拳头还大。这根棕绳用来将箩筐的稻谷和米扯到楼上,倒入谷廒或米缸。在我十几岁之前,家里是父亲干这个活。他双脚跨站在楼梯口,附身朝下,从楼上垂下粗棕绳来。我们站在下面,将谷箩筐的细棕绳挽一个大活结,挂在粗棕绳的死结上。父亲用力将粗棕绳一下一下往上拉,最后提住活结,把沉重的箩筐稳稳地放在楼板上。少年时代,我成了干这个力气活的接班人。
村里也有这样粗大的公用棕绳,每次使用,要同时用上好几根,那是用来绑扎出殡的棺材和抬杠。抬棺的“八大金刚”脚步缓缓向前移动,沉重的棺材在两根圆木大抬杠的裹挟下,一沉一浮大幅度晃荡,与粗大的棕绳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到了新挖的墓穴边,抬杠拆了下来,村人拉着粗大的棕绳,将棺材缓缓放进墓坑。拉出棕绳,掩上黄土,一段或长或短的人生,就此回归地母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