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7月13日
◎谢辉
父亲从事运输行业,一到假期,他就会找个拉货到成都的差事,车上装载的除了运送的货物,就是要给外婆带去的山货,它们挤满了车厢剩余的空间。父亲开着大货车,载上我们一家子,从康定出发,到目的地下了货物,顺道就回新都老家看外婆。
我早在母亲写信、打电报回家的时候背下老家的地址:新都锦江公社六大二队。
车开到公社,早得了消息的舅舅、舅母约上一拨人从村子里赶过来接车,人们前呼后拥、鸡公车依依呀呀的叫着,亲人久别再见享受着彼此的挂念温暖。“姐、哥、姨、姑”......叫过了脸上现出微微的红来,这样的表情里我看到了母亲和舅舅、姨们相似的疏离和素淡,然后帮忙卸下货物、装上鸡公车。
父亲和母亲指挥着大家,木炭、豁皮板、土特产,忙活当中大家自在了些,边干活边摆谈,装车、捆扎,问候、寒暄,我在旁边心里望他们快收拾好,赶紧启步,外婆肯定已等着急了。
过了廖家桥,转过弯,远远地就能望见外婆已经从龙门儿顺着田埂在缓慢地走着。先跑过去,大声地叫外婆。外婆也用浓重的乡音呼唤我们,赶过去,牵着外婆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我总说外婆的手好舒服、摸着软软的,外婆带笑嗔怪我:“我老了,皮子打皱了,哪里还会舒服?小娃娃的手嫩,才叫舒服呢。”
草房顶的谷草风吹日晒已成褐色,清灰色的炊烟丝丝升起,像锅盖上的蒸汽。粘着外婆,穿过龙般儿,直到进了院子。走了那么远、那么久,到家了。
竹篱笆围着的院子,周围种着竹子,竹子节节拔高,竹梢高高地伸展,越到高处越细就低垂,细长如手臂要合围院子。竹篱门两边的竹子更合拢成高高的拱门。这里就是“龙门儿”,竹篱笆院门口。龙门儿是土话,我不能确认是哪几个字。
竹篱门用总是虚掩着,以半开放的状态与外界相通着。竹篱外的人伸长脖子就能看见院内,竹篱内的人尖起耳朵也能听见外面。邻里有事,龙门儿上吼一声算是知会。“陈婆婆,你大女回来了。”邻里早已知晓了这个院子里今天有喜事。外婆会带着自豪地在龙门儿上跟乡邻们说话,远在千里之外的康定今晚要成为乡邻们口里的新传奇,虽然有的乡邻最远只到过公社或者县城。
回家了,外婆招呼客人(母亲嫁出去了,回来就是客人了,而且还是远客)休息。我没把自己当客,穿梭院里院外。
竹篱茅舍清风徐徐,我家三姐妹出生后不久都来到这里由外婆带大。二妹在这里时间最长,到了读书也不肯跟父母回康定,一说回康定她的倔脾气就会犯,哭得昏天黑地不肯罢休。我和三妹性子好,抱上车就带了回了康。她有幸留在外婆身边了。
龙门儿上,二妹在泥地上画好了房子,邀我一起玩。我们穿着一样的花外套,但她扎着长长的辫子,我只用皮筋扎着小马尾。看着她的辫子上下飞舞,我心想,她好漂亮。外婆给她扎小辫、给她讲故事、还炒豆子给她带着上学,这么多的好,怪不得不肯跟父母回康。
外婆当着家,来了客人她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这个时候她顾不到我们娃娃些,我们也识趣,不给她添乱,争取表现好,晚上才可有和她一起睡的机会。还好这次只有我们姊妹三个,二妹因为一直跟着外婆,就这几天时间,她会“谦让”的,三妹正腻着母亲,我心里暗自欣喜。
回老家的几日,抓紧粘在外婆身边。走时,拉住外婆手。走出龙门儿、让外婆不要远送。不住回头,走出好远,外婆还站在龙门儿上。
外婆最爱呆的地方是龙门儿吧。继大舅离开这个院子后,母亲、二姨、三姨、四姨相继离开这个院子到外面工作生活,孙子外孙们送给老家的外婆带。来来往往,外婆在龙门儿上,望儿孙们回去、送儿孙们离开。龙门儿上定格的想念一次次浓烈,又一次次沉淀。
外婆守着龙门儿、守着这个家到了102岁,像熬尽的油灯渐渐失去的光亮和热度,在几个儿女们的守护下安详地离开了。
外婆走了。守望在这里无数次的龙门儿,也已变换了无数次的模样,如今两旁合围的竹子已由几棵高大的树木取代。
母亲来电话说:“外婆葬在龙门儿旁的果树林里。”我说:“外婆守着家呢。”想起外婆说:“你们一个个在外面,晚上躺下,我的心里就想着这个挂着那个的,脑子里都是你们....”我的泪水无声地滴落。
龙门儿上,还有外婆的守望,我心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