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8月17日
◎格绒追美
当春风和煦,阳光变得柔媚起来的时候,我在康定眺望心灵向往的风景。而心灵那样盲然和放肆,被此起彼伏的欲望煮沸。当我从疲惫中像春柳舒缓过来的时候,我便想像自己摆脱了尘世俗物的情景:在故乡圣山庞措的密林中,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感受着大地母亲清冽幽静的气息,让心灵纯净,让欲望安伏;夜晚,在林间山崖下的小木屋里修行、看书,在转山和修持的过程中,与先祖和神灵交流,与心中的梦想沟通——啊,我已闻到故乡山林间泥土和森林的蓊郁气息,感应到那可人阳光的抚慰,已然体会到清寥的心境了。这近乎是我退休后的生活远景了。是我有厌世的思想了么?还是来自心灵的呐喊?获得自由身,才会有自由的心灵,日子也才会安适恬淡。又想,那时的故乡已经通了柏油路,有了班车,移动通讯,以及有线电视罢。有了这些,人的力量便大了。有哲人说:所有物质的东西实则是强化人的力量罢了,车子是强化人的脚力,电讯是强化人的耳朵,电视是强化人的眼睛……现代人实现的是祖先们渴望的顺风耳千里驹,只是难以自持的人类被物质左右,走向了异化。同时,我发现人把自己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之后,人的惰性却加强了,人体蜕化得有些虚弱和荒芜了。时光如飞,我如同大多数人一样,在事物堆中盲然又忙碌。向着灵魂指向的道路前行变得这样艰难。人是多么擅于给自己编织笼子啊。上下班,没完没了的会议,泡制如山的文件,那样多虚虚幻幻自欺欺人的事件、活动,梦一样虚耗着宝贵的生命。我不断拷问灵魂,逼使自己踏上远行的路,我也渐渐学会了亲近自然,感受自然的气息、声音、色彩,体味生命的变化,哺育心灵,让自由的灵魂生出辽阔壮丽的景象……
我想到一个有些脱俗,从形式主义中走出来的人。大约是70年代,修筑马鞍山公路的时候。筑路队分组,以连队相称。劳动之余,经常需要开会,交代任务,做思想工作,学习。筑路工全是来自各公社的农民。在农民看来,会议显得虚假而没有实际意义。不就是洒汗水多修路么,谁不清楚?况且以劳动量来计算工钱,人人都心知肚明,不会吝啬卖力。他作为连长,不敢不按指挥部的要求开会。于是,他也召集,待大家都到齐了,他问:一连的娃娃们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益西尼玛好不好?大家又大声说:好。那,散会。整个过程不到二分钟时间。连长好,大家都好,那还要求啥呢?!这益西尼玛式的会议在当时广为传扬。当然,他受到批评是难以避免了。
这场蓝莹莹的大水越发涨得汹涌了。把河谷整个儿淹没了。青幽幽的青稞、小麦在水中摇曳。我们没有了出路。人人忙于奔逃。大家拥挤着随一条绳梯往上攀爬,一个个都不让人。最终象密密层层的虮子拥塞成一堆,谁也到不了顶。人们互相踩着拉着,叫着骂着。不断有人掉落,又有人往上爬。一幅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在失手坠落的惊叫中,我们三人抓住了一节绳头,向着幽幽青空的深渊坠去。我吓得几乎丢了魂魄。还好,那绳子幽幽晃荡,终于把我们抛到一条土坡上了。康明说,幸运呢,快跟我走。他似乎早有预谋,有一个人在卡则村口等着他。因为绝处逢生,我们三人不胜欢喜地向前跑去。康明还从树丛中找出自己的提包和其它行李。我和桑珠空无一物,拣了一条命已是万分幸运了。那人站在桃树掩映的土路上。他说他都准备好了,有好几头骡子呢。快走,康明说。蓝莹莹的水还在往上蹿呢,水的肚腹都要贴上天的脸儿了。我们骑骡狂奔。最终抵达了那条炎热的河谷里。那斜倚着山脚的村庄都是一溜溜的石砌屋,旱地,两岸的山峦长着稀疏的青杠林。这是桑珠的老家呢。去喝茶?桑珠说。康明和他突然在村子里消失了。太阳曝烤。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的眼怎么也睁不开了。我努力眯缝着眼,方才朦胧中看见一位穿着红毛衣的姑娘。姑娘说:阿哥,你要喝茶吗?我看见他们进去了,我说。没有来,姑娘摇头说。房子因为斜倚山坡,而显得有些倾斜。我更加晕乎起来。我摇晃着身子走出门,远远看见他俩站在有些枯干的核桃树下等我。我们下到谷底,那奔涌的河流里一条条大鱼在自由畅然地游动。一条亮敞的能开上拖拉机的公路向上游伸延而去。我们的心终于落定了,尽管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