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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眼的村庄

甘孜日报    2018年11月02日

      ◎扎西尼玛

       在村口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个三十岁开外的少妇,背着竹筐,怀里抱着幼孩,孩子又哭又闹的。对我们的借宿请求,少妇不假思索的爽快答应了。我们跟随他走到她家。屋里很暗,少妇站在一个人影前说话:我在村口遇见这两个人,他们要借宿一个晚上。说完就蹲到火塘边,很快,火塘里的火旺旺地燃了起来,火光霎时照亮了屋子。火塘的左边坐着一位老婆婆,正闭着眼睛,蠕动着干瘪的嘴,左手拨动着一串念珠;火塘的右边,站着一个青壮男子,旁边有个小男孩抱着他的左腿。男子等看清了我和张柯,连忙跑去拿来一床垫褥铺在长凳上,招呼我们坐下来休息。等我们坐好,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家里没什么好吃的,请我们不要见怪,就让少妇张罗晚饭。

      主人家叫尼玛,少妇是他的媳妇,从西藏芒康县咱利地方嫁过来的。在交谈中得知,他们两家原来是亲戚。刚才抱着他左腿的小男孩是他媳妇姐姐的儿子,孩子的母亲两年前在病中去世,家里又穷,他们就把孩子接过来抚养。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饭菜很快做好了,白米饭就山葱炒鸡蛋,酥油茶。吃得很舒服,张柯在一旁连连说着“好吃好吃。”风卷残云般把碗盘里的饭菜扫荡干净了。

       尼玛的媳妇不断往火塘里加柴,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尼玛的房子新盖不久,里边还没有隔整,主屋只是用几块墙板简单地围了一下。尼玛说,盖这座房子花了两年的时间。因为一来斜达村的建房木材砍伐点很远,在山头的后面,光砍伐就断断续续用了100多天,还要把木头一根一根的拉回村里,备料就用了整整一年。房子从起屋基到筑墙,到竖柱子,再到铺楼层,都是靠全村和亲戚的帮忙。尼玛家的房子总共花费3万多元,全部弄完要投资到6万多元。

      尼玛盖房子的钱来源于松茸和虫草,价格好的时候,只松茸收入可以达到2万元,这在村里算是最多的了。他媳妇采松茸手气特别好,一天平均可以采到100元以上。谈到采松茸,尼玛说,采松茸主要要靠运气,运气不济的人再怎么忙活,也就只能捡到那么一点点,有些时候还要落个空手。尼玛说他的运气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属于中等。

     “福分这个东西还真是与生俱来的,没有福分的人,即使把福分贴在额头上也会掉下来。”有一年,他们俩口子一起去采松茸,林子里钻了老半天,媳妇采到了好几斤,可是他才捡到几朵朵,还不是那种粗壮的。他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休息,吧嗒吧嗒抽烟,媳妇就在他屁股四周采到了20多朵个头壮硕的特等松茸。

      采松茸好玩着呢。尼玛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

      一到采松茸的季节,山林里就热闹了。人们手里拿一根“芭派”(用来采松茸的木锄),猫着腰,好象是找地雷的鬼子,小心翼翼的,在地上瞄来瞄去,找不到松茸,心一急,眼睛就绿光闪闪的。当然这是一部分人,也有些人有点无所谓,好象是专门来玩的,又说玩笑话,又唱歌的,累了找个地方骨碌躺下睡觉。这种人最开心,也许把山神也逗乐了,基本不会空手而归。找到松茸的时候,他们也不忙着采,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芭派”放下,然后跪拜下来叩谢神山的恩赐,“仁慈的山神,谢谢你无私的恩赐,我无以报答,我今生今世在你的呵护下从生到死,谢谢你啊!”

      尼玛讲得绘声绘色。在他讲的故事里,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胀胀的无以名状的东西,翻腾着,翻腾着,突然感到鼻腔发酸。

      斜达村的田地不多,每家才有四、五亩。因为高海拔的原因,土地薄瘠,一年只产一季。农作物主要是寒青稞、冬小麦,土豆和蔓菁。产量很低,每亩才产250公斤到300公斤,其中一部分还要喂牲口,根本不能满足口粮需求。粮食不能自给是一个问题,现在的农村好象不怎么吃自产的青稞、麦子,吃白米饭已经养成了习惯,大米已经成了主食。

      说到藏人吃白米饭,我想起我采访过的一位老人。他在解放前为了抵债给人赶马,从二十岁开始来往于大理、丽江和拉萨、印度的噶伦堡、加尔各答。老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他说,只要能够吃上一顿白米饭,此生就无怨无悔了。老人的愿望实现了,在晚年真吃上了白米饭,白米饭从神话变成了现实。那些连命都拴在裤腰带上的岁月里,为聪兵(老板)玩命,可是除了糌粑、干硬的窝头,很少吃得到米饭。白花花的白米饭啊,老人感慨地说,这些跟自己无关的食物,连做梦都会梦到它。在丽江华坪放马的时候,坐在山坡上,看着田地里的稻谷,一片连一片,金灿灿的稻谷,幻化成山那么高的白花花的米堆,多么让人垂涎。可是,不要说米饭,一节甘蔗也难求。在华坪,几个赶马汉子为了尝一尝甘蔗的甜味,还要受一肚子的气。老人对那次丢尽颜面的事记忆犹新:“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他们先走,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见到有人,就跑到地里扯了一棵甘蔗转身撒腿就跑,结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人拦住了去路,那女人什么话也不说,弯身脱下脚上的鞋子,在我脑袋上啪啪啪拍了三下,抢走了我手中的甘蔗。我觉得脑袋里嗡嗡嗡的响,象一根木桩一样呆站在那里。我们赶马人有规矩的,不能和女人发生吵架斗嘴的事情,否则就会晦气上身,路上会发生很多不如意的事情,老板听到有这种事情也会很生气。”这条在迢遥而艰辛的茶马道上出生入死的汉子,除了要还掉欠债,没有更多的想法,就是想舒舒服服地吃一顿白米饭。2002年的6月,我带着老人去昆明,那座城市已经备好了白花花的米饭。在飞机上,老人从舷窗望着当年茶马道上起伏的群山,感慨万千“没有想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从当年的脚印上飞过。”

      斜达村民吃白米饭,是因为本身自己种的粮食不能自给,大米都是从外面买来的。买大米的钱是采松茸、挖虫草赚来的。光买大米的钱,一年至少要用去2000元到3000元,再加上买油,要花费到差不多4000元。这些都是山给的,要是山上不长松茸,不出虫草,那我们斜达人还吃什么?

     “五谷杂粮是甘霖的儿子,黑头藏民是森林的孩子。”火塘边传来老婆婆象是在自言自语的话,“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当布(谚语、训导)。”老婆婆清了清嗓门说,我们斜达这个村子有三只眼睛,一只是“贡确松”(佛法僧三宝),一只是神山,一只是山川河流和森林。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张柯,张柯沉思良久,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太牛逼了。老婆婆说罢起身,佝偻着腰身,睡觉去了。

      我莫名其妙的觉得老婆婆象一只穿过茫茫黑夜的野猫。

      我向尼玛询问本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说,阿尼吉层,他是整个江坡村最受人敬重的阿曲(居家经师),可是他已经被江坡一户人家请去念经去了好几天了。阿尼吉层已经70多岁了,但是身体很硬朗,经常给四乡八邻去念经。

      当晚我和张柯睡在屋顶,满天星光闪闪烁烁,从黑黢黢的夜色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叫声。张柯说,真好,可以睡在被窝里望着星空入睡。

      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睡的。小时候,一到夏天就到屋顶露天睡觉,一家人一字排开睡。头顶是灿烂的星空,夜色里漂浮着浓郁的植物的香气,虫鸣响成一片,此起彼伏,萤火虫亮着绿莹莹的光在空中飞舞。有月光的晚上,可以看清山上的森林,山上的路径,寺庙,山上的荞子地,半山腰的小坝子,那里有两股泉水……在夏夜的星空下睡觉,可以听阿妈讲故事,两兄弟的故事,茶和盐的故事,阿克顿巴的故事,梅梅措的故事,那个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会的女孩,一直蛰伏在我关于夏天的记忆里。有时候,半夜里会突然下起雨来,赶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把睡铺搬到屋檐下面。有时候,不在意细小的雨点,蒙头而睡,结果雨点越来越大,噼噼啪啪,等到搬睡铺的时候,被子已经半湿。当然,夏天有时候会给人忧伤,比如下暴雨就会发洪水、泥石流,从山上的狂奔而下,发出恐怖的巨响,令人发怵。记得有一个晚上,父亲出门在外找副业,哥哥也不在家。半夜里突然下起暴雨,不久泥石流就咯哩哗啦地由远而近了,母亲赶紧拿了一个竹筐爬到屋顶,把竹筐倒扣在梯头上,直冲下来的泥石流神奇地转了方向。母亲抱着我,久久的站在窗前,默默地流泪。

      半夜里会不会下雨?在突如其来的雨水滋润下,让没有生长的赶快长出来,使已经出土的童茸变得个头壮实,使黎明后的山林弥漫浓郁的松茸的香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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