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12月11日
草绿蛙鸣,万物复苏,春日的太阳渐渐暖和,村前的那几口深水大池塘陆续放水干塘。一年里,这些深水池塘总会在逢年过节时,干几回塘,捉几回鱼,改善村人的菜锅和饭碗。不过,这次干塘跟往常不一样,能够放干的水尽量放了,能够捉上来的鱼尽量捉了,用村人的话说,叫做干塘底,以便腾空池塘来播种稻秧。
塘底也正如一口巨大的锅底,池水渐涸,大鱼小鱼顺水游来,聚集在这最后一潭的浑水里,冲撞,扑腾,挣扎,喘息。水潭里的鱼越捉越少,岸上围观的男女老幼卷衣卷裤越发躁动不安,突然一阵骚乱,已如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呼啦啦跳进池塘,扑上了塘底。叫着,喊着,笑着,一个个弯腰弓背,双手在浑水里摸,双脚在浑水里划,泥水晃荡,满身满脸,全是飞溅的泥点水渍。这样的场景往往要持续到天黑,直到最后一个浑身泥污的男孩子,在浑水面上捉到最后一条昏了头翻着白肚皮的小鱼,又站在浑水里观望了许久,才在父母厉声呼喊里,依依不舍极不情愿地上了岸。
经过一夜的沉淀,第二天一大早,池塘有了新变化:软软的塘泥上,是大大小小的田螺和蚌壳滑过的痕迹,弯弯曲曲,或宽或仄,宛如一道道车辙,又如一幅杂乱无章的地图;塘底昨日那一潭浅浅的浑水,也清澈见底,能看见一条条幸存下来的鱼儿在游动,能看见水下塘泥上散布的石头,砖块,瓦片,树片,骨头,甚至能看见倒映着的树木,房屋,飞鸟,流云。
池塘的秧苗长得像毛茸茸的绿毯,春汛也自然而然地来了。雨水哗哗,山洪暴涨,村前小河泛滥成灾,江岸垮塌,老井淹没,木桥墩冲得歪歪斜斜,桥板卷走,村人出行十分不便。这样的景象几乎年年发生,以至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后填自愿时,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选填一所建筑类学校,将来为村里修一座桥。不曾想,这样一个片刻的闪念,竟然成真。此后我的生活轨迹,全然由此念头,成了塘泥上的田螺蚌壳,爬行得弯曲而杂乱。
从十八岁离开家乡,求学而谋生,于今已过去整整二十七年。当再次远离故土,回眸来路时,竟然觉得生活恰如塘底那一潭浑水,在岁月的沉淀之后,才渐次了然那水底的本真。
八公分村是我的故乡,重重叠叠的山岭密林,曾经把这里与外界隔开,偏远又封闭。那里有我出生的老瓦屋,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我的亲情和友情,有我的欢乐和愁苦。那时的山水、人物、民俗、建筑、游戏、童谣、食品以及诸多消失在历史时空的文明,象一幅幅生动而明丽的画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日久弥新。
我常想,我能为我的故乡做些什么呢?我不是官员,不能利用权力,给村人谋一些职位;我不是富豪,不能给村里捐献款物,修建学校;我不是名人,不能给村人带来值得炫耀的荣光;我也不是大作家,不能以家乡为原型,创作经典不朽的宏篇巨制。我只是一个极普通极低微的人,我少年时曾经为村里修一座桥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我是如此不堪!
那么,就让我给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那个记忆中的家乡画一些简单素描吧,用我这支简陋的笔,这双笨拙的手,这些粗浅的文字。
我的素描在一幅幅增加,我的记忆在一次次回放。这些真实的记忆,就如同村前那条小河,泛着清波,悠悠流淌,还将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