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1月18日
◎嘎子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那个很冷的冬天,那个满街都冻着厚厚冰板的冬天。哗啦啦刮过的寒风把街道旁的木板房吹得摇摇晃晃。我和几个同街的娃娃笼着厚棉袄,正在玩子弹壳。我们手指都冻裂了好些长长的血口子,还停不下来,朝僵硬的手心吹口热气,又趴在冰板上弹着子弹壳。
记得是在大礼堂坝子里,紧靠着农牧大楼的院墙外,那里刚竖了一块巨大的画板,早就绷上了画布,在这里已经晾晒了好几天了,我们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从雪雾中一摇一晃地走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铁桶,另一只手夹着厚厚的一叠东西。个子很高大,头上戴着银白色的狐皮帽子,黑红的脸朝我们笑,口音很重地说,你们可不可以让开 一点,我要工作了。
我们全站起来,望着站得笔直的他,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做啥工作。
他站在那个巨大画布下,放下铁桶,又朝后走了几步,停下来,手托着下巴久久地打量那张粘满了雪粉的画布。我才看清楚,他的下巴上和耳轮旁生长了好多毛刺一样的细胡须。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他的帽子上肩膀上都堆了一层白色了,他也不抖掉。我们都感到没趣,说这人是疯子,工作就是在一块白牌子下发神经吧。我们笑着离开了。
下午很晚了,我又来到那里,看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梯子,搭成一个可以站在上面走来走去的脚架。他正站在上面朝画布上帖一张一张的纸,纸上画着图稿。我们都看清了,画的是毛泽东和一大群黑种人黄种人和白种人。他把早就准备好的图稿帖满后,就用一支蘸了水的纸笔沿图稿的黑线描画。我们都很神奇地瞧着,当他仔细地描画完后,又小心地把帖在上面的纸揭下来,图稿就清晰地拓印在画布上了。他喘了口气,又看了看围着的娃娃们,笑着说,你们怎么还不走呢?
他画色彩时,提来了一个烧得红旺的大铁炉子,放在画布下烤着冻僵了的手,又使劲搓了搓,看看也围在火炉旁的我们,说你们离开点,我要工作了,这些颜色滴在身上洗都洗不掉。我们也没兴趣了,跑得远远的,想起了就跑来看看。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变化。现在回忆起来,他画那幅巨幅画时,不像我后来学画时那样,先铺大色,再对比着一层一层地画细节,他是一小片一小片地画,每一个小片都把细微之处画了出来的。真的好像不是在画画,是在玩魔术,画笔舞着舞着,那幅画一点一点在他手里变出来了。画出来后,画前已经让看稀奇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好多人都在赞叹,大画家真是大画家,比照片上的还画得像,画得漂亮。
我们是一直看着他把这幅巨画完成的,自已也像成了大画家一样,骄傲极了。尽管不知道他姓啥名啥,他画完,撤了架子走后,那幅画下面又成了我们最爱嬉玩的地方了。
他在画第二幅巨画时,已经是我们的美术老师了。第二幅画在上桥毛纺厂转运站门口,画的是珍宝岛战场上那个用受伤的手端起火箭筒正要射击的战士。我们都知道他姓蒋,都叫他蒋老师。画那幅画时,好多时候,蒋老师桶子和盆子里没用完的色彩就放在我家里。那时,我家住中桥,离那里很近。每天,他要画画时,就来敲我家的门,我帮他提画桶,心里骄傲得也像大画家一样。
想不到,他就是我们的美术老师。那时不叫美术课,叫毛泽东革命文艺课,分美术、音乐和舞蹈。他教美术。记得他一进教室,我就吃惊得差喊出来,原来我们守着看了好些天的大画家,就是我们的老师呀!那天,他没穿画画时穿的那件像修车工穿的长衫工作服,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没戴帽子,头发有些卷曲。人好像更高大了,一笑脸就飞一层红色。两只眼睛亮亮看着我们说,他姓蒋,叫蒋光年。你们就叫我蒋老师,教你们画画的蒋老师。他把一迭油印好的画纸发给我们,那是一只攥紧举起的拳头。他说,你们拿着这个画稿先别忙看别忙画,我先给你欣赏一些画。他从画夹子里拿出好些画,有他写生的水粉,也有他收藏的名画印刷品。有一张他画的雅拉大雪山,背景是五彩斑斓的云霞。他说,你们看着这幅画,什么色彩都有,红的橙的蓝的白的,好像跟你们眼睛看见的生长在那地方的雪山不一样。可是,这就是画家的眼睛看见的真实的色彩,固有色光源色,还得有心情色。他用手摸了摸自已的胸口,说就是你们心里喜怒哀乐的感情色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