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1月18日
◎次仁罗布
船夫冲过了翻滚的河水。他靠岸了。一抬头,他被愣住,站在岸边的是他日夜想念的女儿。如今她站在船夫的前面,他却不能热情地拥抱。她变了,变得让他感到陌生,变得让他不敢接近。船夫默默地把行李放进牛皮船里,让女儿上船。父女俩划着牛皮船回家。
船夫背着牛皮船在前面走,女儿无言地跟在后面。他们推开门进到房里。女儿站在昏暗的房子里,望着简陋的家具,悲愁涌上心头,泪水潸然而下。她伤心地趴在船夫的肩上,开始嚎啕大哭。船夫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过后,女儿还在轻声啜泣。船夫望着她问:有想家的时候?你还好吗?
女儿的脸有些苍老:爸爸,我天天都想见你。我很好。
孩子和丈夫呢?
孩子流产后死了。我也跟他分手了。
这次回来是想跟我一起住吗?
不。我没有想过回来。我在拉萨开了个店子,回来是要接你到拉萨去住。
船夫的嘴里蹦出一个不字来,坚决,彻底。
女儿惊呆了。他那爬满皱纹的黝黑的脸上有的是执着和坚硬的表情。
船夫说:我对拉萨已彻底失望了,我对它只有恶心和痛恨。
女儿惊讶地瞪着父亲,全身僵硬。
船夫别过头去,佝偻着身子向三角灶走去。他蹲下来,往灶肚里搁牛粪饼。刺眼的烟子弥漫整个屋子。女儿掏出手绢,把脸给蒙住。
夜幕降临,那盏积了一层污垢的油灯像以往一样发出微弱的光。
船夫盘腿念着经文,手摇转经筒。女儿听着干巴巴、单调的诵经声,感到无聊和不适。她还想再试一次,劝船夫离开这里。
爸爸,要是你跟我到拉萨的话,每天晚上可以坐在亮堂的屋子里看电视。
不去。船夫说完又开始念经。
爸爸,你一个人会很孤独的。
有什么孤独。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孤零零的,死的时候也要孤零零地去。
难道你不想这辈子有一点幸福和安逸的生活吗?
这些都是短暂的东西,我不留恋,只有超脱才是人生的真谛。
不,爸爸。我们应该要通过努力来争取,而不是一味地等待。幸福、安逸在世间。只能靠自己。
船夫放下手中的念珠,生硬地说:自己?人到底有多大能力。他能永远青春常驻吗?永远不死吗?永远不轮回吗?自己。自己。人是脆弱的东西。只有靠神明的保佑,才能从轮回中解脱。
我只为今世。我被贫穷折磨得使理智清醒。我对幻想不寄希望。我相信实实在在的现实。
船夫的脸上现出愠色的表情:你们就知道舒坦,不知道死的恐惧。
她没有注意到船夫表情的变化,继续再说:死有什么惧怕的,只要此生活得实实在在,就够了。
船夫的两只眼里射出愤怒的光,她知趣地停住了。
船夫淡淡地说:很晚了。快睡吧!
父女俩一起过了几天。期间女儿怎样劝他,他都不肯听。当女儿要走的时候,船夫没有一句训导的话。他知道这只是白费口舌。在公路上等车时船夫说了声:你还年轻。
爸爸,放心吧。我会努力奋斗的。我想你的时候,就跑过来来看你。
船夫的心里酸溜溜的。
壮汉又要吸鼻烟。小女孩尖声叫道:“看,皮船划过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投射过去。一个瘦小的身躯划着皮船与急流的河水搏击。
怜悯悄悄地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滋长。病女人感到了再生的希望。怀着崇敬和虔诚的心等待的只有壮汉和老太婆。
他们渡了河。天色已近晚上。再赶也赶不到仲。经过商议准备借宿在船夫家里。
大伙围坐在三角灶旁,上面黑黢黢的铝壶嘴里散出茶香来。他们边喝茶,边吃东西。
“船夫,你的岁数也大了,该静下来休息。”岗祖说。
“要是我不干了。人们怎么渡江呀!”
“是的。船夫说的对。要是没有船夫,我们会留在河对岸的。”这是壮汉的声音。老太婆紧跟着说:“是啊船夫。你熟知这河水的脾性,你才能引我们过河。”
船夫干瘦的手抚摸小女孩的脸蛋。小女孩问船夫:“爷爷。没有你,这河还会有吗?”
“小傻瓜。是这汹涌的河造就了我。人们由于对它感到惧怕,所以需要我。”
“船夫,罗孜是个荒凉的地方,附近又没有人,你不如到你女儿那里去。”
“城里闹哄哄的,人心也不善。罗孜虽然荒凉,人心却充满爱。”
“……”
他们谈论了很多,午夜时才躺下入睡。
第二天,他们向仲方向进发。一路上交谈着,但谁都没有提罗孜的船夫。
忘记了吗?或许。人们只有到了渡口焦急等待时才会想起衰弱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