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1月25日
◎田勇
一
那一日,夜江南。一位叫孟烨的作家,酒后当着众人面,边歌边舞自创的杜甫《兵车行》。“声裂肢撕”真当观者:无不动容。
像少时在皖北农村老家听京剧。一句唱词“咿呀”绵延到天外,弄得很是无聊。初读杜诗即是这份感觉。“老气横秋”不说,穷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风吹下来的茅草被孩子抱走了,也要气愤地写首诗?无聊得很呐?
及至后来认真去做文学,继而涉足到影视。再回寻《兵车行》的开头部分,不得不惊呼,杜甫才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亦是绝无仅有的导演: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闭上眼睛,背诵以上的句子,跨越千年我们的面前依然乍现出安史之乱时动魄场面:烟尘滚滚、哭声滔滔,母跄妇奔,车辚马嘶。
在泪眼模糊,心被揪得生疼的同时,一位如蹒跚老父般的背影,在长天秋水中遁入你我的面前。
二
是的,杜甫的作品就是诗化的京剧。
对比李白的直抒,白居易的融情,苏轼的点而未化,我更适应于杜甫以诗歌的语言营设的故事、场景。无论是结构、层次,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杜甫之于文字的驾驭功力,都已至巅峰。再回头此上的《兵车行》。
在拉萨高校的文学讲座中,我数次提到此作,并不仅仅因为开场的气势,更绝的则是末节的两句,把看到的“错”写成“闻”,把听到的“错”写成“见”。我想许多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虽有疑问,却简单地予以忽略。可问题是,这被我们简单忽略的,才是整篇作品的精典: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我想我要表达的,明眼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对照作品的开场部分,如果你生活在那个惨烈的年代,置身并请您描绘那场遮天蔽日的家国情仇,还有比把听觉和视觉“故意”混淆错用,更高的文法吗?
三
我亦浅显地怀疑过笔误的可能。但读过: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读过:“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望岳》
等一些耳熟能详的句子时,我面迎的是穿越千年的文学的杜甫的光辉。
四
同样,生活情调的描写,杜甫亦不输不同时代的任何一人。及至超越。
比如白居易的这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说文人,艺术爱好者,大凡有点雅兴的人,谁不为这首诗的意境所倾倒。但,你再读读杜甫的《客至》: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馀杯。
显然,一个是“绿蚁新醅”,一个是“旧醅”。加上客人来了,诗人的清傲和自赏,弄得好容易路过的客人,拂袖淡去。但这都不算什么,诗人笃定的“意图”是: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就连佳人的赞颂,杜甫的也超然于:回眸一笑百媚生《长恨歌》。白居易这句的出处一定来自于诗经《邶风》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人只是被换了个姿势。而杜甫的佳人: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摘花不戴,采香不嗅,冷天却不着厚衫(跟当下的寒冬女子,短裙长袜,美丽冻人的形象有一拼不是?),夕下倚竹但不入门。没有一个关于美的词句描写,仿若撕扇的晴雯,芍丛醉卧的湘云,一位清高,雅倩带些悲怨的女子形象活脱脱孑立在我们面前。
五
李白的诗有种快感,适合年轻气盛时读,适于月夜。杜甫的,带有与生俱来的一份沉淀。字字珠玑,首首光辉。适合伴你一生去读去思去收获。适合在夕色,茶室,静谧的氛围中欣赏。
最后别忘了,那首有关偷茅草孩子的诗,结句是这样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