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19日
◎嘎子
开始是猛烈的轰炸,我脑袋内却是一片嗡嗡嗡的杂声,在一片火光闪过后,我啥也听不见。
我看见冲锋的人在一片血光里倒下,楼房在垮塌,碎片与瓦砾就压在我身上。我们冲锋的腾冲英国使馆楼还熊一样立着,墙壁像生铁铸在那里,炸药包与手榴弹成片地在它身上炸开又熄灭。里面的日本人也把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成片地泼了出来。我记得,我们连二百多人,现在大多躺在了这片焦土上了,血浸湿了我的衣服又干涸成了硬壳。
连长用大刀背敲敲我的后脑勺,说还没死吧,给老子爬起来。又该冲锋了。
我抬起头,他变成了一团火,在我眼前一闪就成了烟雾……
我耳朵里又能听见声音了,是水一样流淌的声音,还有石头掉在树叶上又滚落到石板上的声音。我摇摇头,眼前的硝烟与火光熄灭了,我回到了冰冷的石洞里。
声音在响,很美很舒缓。我看清了,达瓦坐在那台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黑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滑动,声音就从那儿流淌出来。琴声像轻缓流淌的河水,又你有人在对一片青草轻轻地抚摸。琴声把我慢慢地从梦里唤醒过来,血肉横飞的战场渐渐飘远了。
达瓦看着我笑得很甜,没说话,只把柔软的琴声朝我身上泼。我却忍不住狠命地咳嗽起来,鼻腔内全是硝烟与尘土的味。
老阿洼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他站在达瓦身后,拍拍她的背,琴声停下了。他看看我,说你身上的还疼痛吗?
我说:“好多了。骨头有些冷。”
他哈地笑出了声,说:“骨头知道冷了,你快好利索了。不过,你心里还有伤,伤不愈,大热的太阳都会在你心里压上一片阴云。伤,还得好好治。”
我沉默了,托着下巴看着火炉里飘动的火焰,眼心里很烫。我能坐得住么?那么多的人在浴血奋战,在与日本人博斗,我却在这儿,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方静坐疗养。
老阿洼走过来,把一碗热茶放在我手上,眼内闪动着慈爱的光。他说:“再过几天吧,你好利索了,我会把你送回去的。”他低下头,火炭烤红了的脸对着我,笑了一下说:“我可不想打仗,也不想看到人杀人。”
我嗯了一声,把心里的不愉快咽了回去。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冰冷的是骨头,血却是热的。杀敌卫国的愿望还很强烈,我如果回去,还会拿起枪冲在杀敌战场上的。
老阿洼说,你能活过来,站起来,就很不容易了。你还年轻,那么长的路还得走,我可不想让我救的人,再一次躺下来。
他叫达瓦把钢琴收了回去,我知道,他与我又得观看冰墙上与风雪抗争的部落了。
一个为生存抗争的部落,与一个为生存战斗的民族,在这个世界的两个空间里拴在了一起。看着冰墙上的画面,我想,我一个死过的人,再掉入险恶的境地也不会有任何恐惧了。
还是风雪,刮得冰墙都在哗啦啦抖动。遥远处火光渐渐拉近,我看清了一张熟睡的脸。脸很粗糙,高高的鼻梁上有冻裂的口子。眼睫毛上都是雪粉。
双眼猛地睁开,似乎在看我,又瞧向了别处……
哦,是洛尔丹醒来了。
他抬头就看见了那头苍老的,骨瘦如材的狼。
那时,雪花在微弱的晨风中飘飘洒洒,编织着细细密密的灰网。快熄尽的篝火吐出一丝冰冷的烟雾,又融进更深更浓的雪雾里。
洛尔丹在吐出一团咸涩的浓痰时,看见了那头狼。
这头胆大的畜牲竟然蹲到了篝火上,高翘起浓大的尾巴,一对浑黄的眼珠看着洛尔丹,嘴一张,长长的涎水滴了下来。
洛尔丹激怒了,捏着雪团,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想来啃骨头了!”
他扔出了雪团,砸在了老狼的脑袋上。狼惊愣了一下,缩缩头,跳起来朝坡下跑去。翻上一个雪坡时,它回头狠狠看了洛尔丹一眼,就消失在雪坡背后。
想起死后,还要让这样卑鄙的野物啃吃骨头,洛尔丹就伤心死了。他狠狠咒骂了一声,笼起皮袍盖住大半张脸。
“你在说谁?”索琼在皮袍内动了动,爬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霜粉,双眼有些红肿。
“我在咒骂那个把我们引向这片死亡雪地的瘸鬼。”
“别怪他。他也是为了部落好。”
索琼坐起来,望着漫天的雪,心内寒透了。
“如果部落真的毁在了这片雪地,我要把他剁成一百二十快,然后一块一块扔给这些恶心的野狼。”
“你……别怪他了。”索琼低下头,从怀里掏出围巾包在头上。她很伤心,对着这茫茫苍苍无边无际的雪野,她早已哭不出来了。她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又在雪地上刨出一些枯树枝,架起火堆,在升腾着甜丝丝的烟雾中,鼓足腮帮拼命吹着。火焰升起来时,她干涩的眼睛让晶亮的泪珠填满了。
洛尔丹懒懒缩着身子,不想说什么了,也懒得动一动。火烤得眼皮辣呼呼的。他默默地看着索琼把水烤开,毛毡烤热,糌粑汤熬好,双手捧到他的面前。他眯上眼睛,懒得动一动。
“吃吧,吃了东西好赶路。”索琼双眼又红了,脸上透出了一层霜色。
洛尔丹端起碗,稀稀喝喝吃干净,又捧着木碗看着越来越浓的雾,眼里透着一片冰凉。
“今天还会下雪的。”洛尔丹有些伤心,捂住嘴巴拼命地咳嗽。
“下雪也要走。”
索琼把东西收拾好,把一小撮糌粑揽进麋皮口袋里拴好,揣进皮怀内。她把烤热的毛毡裹在洛尔丹身上,皮绳套好。望着远处,伸手拨开脸颊上的一绺乱草似的头发,抿嘴笑笑,说:“下雪也要走。我不想躺在这里等死。”
“那就死吧。”洛尔丹懒懒地眯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了身子在缓缓移动,耳旁有风磨擦的哧哧声。
索琼拖着睡在毡片中的男人,踩着深深的雪窝,朝坡下走去。她觉得自己拖的是一座沉重的山,每迈一步都得憋足了劲,浑身的血都一起朝头顶涌。她咬紧牙齿闭上眼睛坚持着,沉重的毡包缓缓朝坡下滑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