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29日
◎次仁罗布
那年的冬末,老太太嘱咐我,来年的粮食争取取得丰收,她要用粮食换些钱,给少爷打通关节。老太太想让格日旺久少爷在拉萨噶厦政府里谋个差事。为了风调雨顺,开春之前,我从储藏室拿了一个酥油包和一袋糌粑,骑上一匹叫栗色的马到咤日寺邀请活佛去了。
走的也是这一条路,三十年来一点都没有变,变了的就是人。三十年前我从这里过时,穿着绸缎的管家服装,腰上别了个胁刀,扬鞭策马而去,留下一路的尘埃飘荡;如今,却穿着氆氇藏装,悠悠晃晃,经不起颠簸了。
藏俗新春正月吉日开耕试犁前,咤日寺的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带着僧众驾临龙扎谿卡。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进行了三天的诵经祈愿,然后亲临农田,搞禳灾避邪仪式。末了,对谿卡四周的信徒进行讲经、摸顶,临近村子里的人全跑到龙扎谿卡来了,黑压压的,真是热闹。那次开耕试犁庆典,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隆重的一次。
果然那年取得了丰收,按老太太的吩咐,我把粮食换成了大洋,再把沉甸甸的大洋哗啦啦地倒进牛皮袋里。那脆亮的声音让我的心砰砰地跳,眼里荡满泪花。当时我还在想,花这么多钱去贿赂那些老爷干什么?龙扎谿卡和积攒的钱够少爷一辈子享用的!
我们离开龙扎谿卡,随老太太赶往拉萨。十几头骡子驮着粮食和肉,逶迤穿行在窄小的山道上。七天之后我们来到了拉萨,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一点劳累的印记,她倒显得异常地兴奋。我们直接开拔到了德忠府。德忠府的老爷和夫人亲自率领家仆在大门口迎候。我扶老太太下马,掏出哈达呈与老太太,他们相互献哈达,径自向楼上走去。
在德忠府管家的指挥下,我们把骡子赶到大院里,将粮食和肉全卸下抬进了储藏室,随后,把骡子和马赶到后院的马厩里去。我们的老太太和德忠府的老爷是兄妹,老太太十七八岁时就嫁到了龙扎谿卡。这次少爷的事全仰仗德忠老爷中间疏通,才使事情进展顺利。我们在马厩里席地而坐,只吸了几口鼻烟,有个女的款款而来,传老太太的话,让我马上上楼。我把手上的鼻烟粉拍掉,腾地从地上站起,跟随那个女的走。
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桑杰,东西全卸下了吗?老太太问。
回老太太的话,全部放到储藏室了,马和骡子也喂了草,赶到后院的马厩里了。
你对德忠府不熟悉,让查斯带你转转,熟悉熟悉。另外,好生管好那几个佣人,别让他们生出事端来。
遵命,老太太。
时间真能拿捏人啊!近十年间,查斯从一个小丫头脱落成肌骨莹润,长挑身材之美女了。她引我转了德忠府的各处,我把德忠府差不多刻在了脑子里。查斯说一口流利的拉萨话,而且举止文雅,要是老太太不点名,我会误以为是德忠府的千金呢。
老太太在德忠老爷的指导引见下,把大洋哗啦啦地倒进那些噶厦老爷们的腰包里,他们打着饱嗝,将格日旺久少爷塞进噶厦政府里,让他从事文秘工作。
以前满身虱子、屁眼上粘着干屎、腿有点罗圈的少爷,好像蛇样脱了一层皮,变得英武壮实了。少爷见到我时只提及关于老太太的事,从不重温龙扎谿卡的那段岁月。我是仆,少爷是主,这界限我是很清楚的。
即将离开德忠府时,少爷说他要让我开开眼界,带我去了一家酒馆。酒管里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他们的肩章和帽徽都是纯金的,在落日的映照下金光灿灿。
他们跟少爷很熟。少爷说,他们是仲扎兵营的,都跟我是朋友。我们相对而坐,我望着少爷俊俏的面庞,听着挑逗女人的言语,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乡巴佬的猥琐和困窘。少爷喝得有点高,搂着弹扎年琴的女人,说,桑杰,以后我再不用回龙扎谿卡了,你照顾好老太太,将来龙扎谿卡我让你来代管。我除了感动,还有些许的兴奋,但这种情绪没有持久,我知道这是少爷醉酒后的话,明天他会忘得精光。在酒馆里我每说一句话,少爷就逮住一个词,拿来当笑料,还说这就是乡巴佬的话。那几个女的笑得奶子都上下抖动,手不断拍打少爷的背部。几个军官也学少爷取笑我,他们那个勒脖子的黑绳子都扯到军服外了,手不停地摸着女人的屁股。少爷和弹扎年琴的女人到里屋作乐去了。我跟军官们说,我们乡下男人,从不摸女人的屁股,那样会遭受晦气的。军官们逗乐了,女人们却放肆地笑。因为这句话,一个军官给我再要了一罐酒。我听到少爷带去的那个女人,发出抽筋般的声音。我又说,这声音有点像野狗的叫声,我们乡下的女人从不吭一声,最多会闭上眼睛。屋子的各处爆发出一片哗啦啦的笑声,感觉整个屋子都在颤动,军官们还笑出了眼泪。没一会儿,陶罐里的酒喝尽了,我的肚子一下沉重起来,不停地往街角撒尿去。
驮着茶、盐的骡子,天不亮就出发了。
老太太晚些起来,转了圈八廓街,烧了松柏香草。太阳的金光落到德忠府院子里的天井旁时,老太太才跟德忠老爷和夫人辞行。我牵着老太太的马,快步追赶骡队。
龙扎谿卡像个模具里倒出的模子,年复一日地重复着单一的劳作,寡淡而平静。谿卡里的人记忆当中最深刻的季节,只有春天和秋天。只因一个是播撒希望,一个是收获希望,除这两个季节让他们怦然心动外,其余的时间,他们却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
藏历水鸡年的开春,人们的心又怦然而动,眼睛里多了些光亮。这时,德忠府的仆人把查斯送回了龙扎谿卡。老太太看完德忠老爷的信,勃然大怒,信撕成了碎片,大骂,孽债。孽债。现在已是浊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