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4月23日
◎嘎子
又做战争的梦。
梦是黑色的,但炮弹的爆炸却是火焰烤身似的炙热。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泥土石块搅拌着血肉躯体掀起来,又砸在我的身上。我满脸都是粘糊糊的肉酱。
一条喷射血水的断腿朝我砸来时,我惊醒过来了。我鼻腔内还堵着血腥味,脑袋里嗡呀嗡地响。
屋里音乐声还是那么柔和,很催眠的柔和。达瓦在钢琴前头埋得很低,很沉迷地进入琴里的那个柔情蜜意的意境。阿洼老人大哟喝饱了茶水,站起来朝我笑笑,鼻尖红了。他好像说了句诗,好像是什么日上三竿无睡意之类的诗吧,我没听清。我抱住嗡嗡响的脑袋,嘴里是干涩的土腥味。
阿洼叫达瓦把琴静下,就伸出大手在冰墙上舞动。在银光闪烁起来时,我还埋着头,耳旁仍然是不停的爆炸声。
过了好一会,阿洼见仍然低着头,没看冰墙上发生的事,就说:“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啥也没说。
达瓦端了一碗热茶过来,我也推开了。我心里很烦,啥也不想喝,也不想去看冰墙上发生的事。
老阿洼把冰墙关上时,我眼泪淌了下来。
我说,我想我的在战场上拼杀的兄弟们。
老阿洼脸阴沉下来,走过来,手掌抚在我的头顶,像活佛在给我摸顶赐福。可我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达瓦的热茶又送来了,我接过来,灌了下来。嘴唇还是很干很涩。
老阿洼给达瓦递了个眼色,他们静悄悄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冷冰冰的石壁,还有一声比一声响的滴水,心里的那一丝让水压下去的火苗子又腾地烧起来了。
我对着彩绸一样轻盈飘荡的火苗,讲起了我的故事。鼻腔很堵时,我使劲吸吸,似乎嗅到股浓烈的硝烟味,那是战场的气味……
战争来临了。
那个时候,我们在消息闭塞的四川,战争只是报纸上的消息。可战争还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我们偏安在天府之国里还是嗅到了战火硝烟的气息。
那一天,空袭警报突然在成都响起。举旗的执警招呼人们快躲,人们还以为只是次演习呢,嘻嘻哈哈地朝茶馆酒楼里走。轰隆隆,一串强烈的滚烫的热辣辣的爆炸声响起来时,哄闹的人们才哑了,惊恐地四处乱跑,寻找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一天,我没上课,朝小玉的女校跑。我去劝她回乡下去,那里比城里安全。她们学校已经停课了,她上街宣传抗战去了。
警报又嘶声叫起来,街上的人没有灵魂似的四处乱跑,寻找躲避的地方。我在乱砖块和燃烧的屋梁柱里寻找,喊叫声把我嗓子都喊哑了。
我没找到小玉,到处都是炸碎的肉块,带血的衣服高高挂在树枝上……
那一天,成都城内炸死炸伤上千人。我在医院里也找遍了,没有小玉。谁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她死了,她的同学说,看着她在街上跑,跑着跑着就让一串又一串爆炸声淹没了。
我们学校内,火烧得很旺,血红的火焰里,我又看见了那幢古老的木楼。那幢石老的木楼有精细的雕花,可在火焰的折磨下咝咝咝地呻吟。我看着那幢古楼最后在火焰里颤动了一下,然后像一具朽脆的骨架似地塌掉了,灰尘与火星一起溅了起来。
那幢楼是百年前的戏楼,后来成了我们学校的会议室和舞厅。可是,在这夜日本人的轰炸中,让一颗燃烧弹烧掉了。我与好些同学看着木楼塌掉,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就在那一刻,我们决定投笔从戎。那时,正在招幕大量的学生兵去印度受训。我们连夜渡河,去接兵站报了名。第二天就跟着大批的新兵向昆明出发了。
我没告诉家里人,其实小玉死后,我再无牵挂,老父亲与母亲有大哥照顾着,不用我担心。
只在昆明呆了几天,就塞进一架架运货的飞机朝印度兰姆伽去了。
我不想说在飞机上受的折磨了,那时为了让飞机多塞点人,让我们全脱下了棉衣裤,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就朝高空飞去,在穿过喜玛拉雅山口时,全都冻成了冰柱子,只有喘气的声音,再听不见啥响动了,连颤抖都没劲了。到了兰姆伽时,阳光灿烂,我们全躺在了地上,让温热的阳光烤晒。我们不知道,就在那架飞机里,就冻死了好几个兄弟。他们是想打日本人的,可是却死在了万米天空上,不是死于刀枪,死于高空的酷寒。
喜玛拉雅南面的兰姆伽,让火一般强烈的阳光烤成了焦黑的面饼,那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干燥的风滋养着大片顽强生长的热带植物。驻印军的特务训练营地就在一片生满仙人掌的沙滩上。我与另外五个同乡编在了一个特务营里。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大学生吧,这个特务营是搞情报的,对人员要很高。
我们排长崔老大是新三十八师的老兵,参加过同古保卫战,曼德勒救援,在野人山里九死一生。他额上脸上大块的刀疤让他看起来冷酷威严。他很讲义气,一听说我们是从川西来的,就拿出久不喝的半瓶酒,一大包五香胡豆,与我们五个川西汉子喝了一夜。他说,别听他的嗓音是湖北黄冈那一带的,他是地道的川西人,老家就在山清水秀的清衣江畔的雅安。说起家乡,他流泪了,说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他闯荡了湖北那一带。那个时候,大半个中国都在打仗,兵灾横行,民不聊生。父亲想在另个地方闯出个生路,就带上他离开了雅安的亲人们。父亲说,他离家时,母亲正大着肚子,至今都不知道母亲给他生下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崔老大滋地灌了一碗酒,眼珠都红了。他把一口浓痰呸到地上,说你们谁找张纸来?他上衣口袋里有支派克笔,旋开笔盖,在笔尖上舔了一下,想写又没写,抬头笑了,说:“在你们这几个大文人面前写字,我下不了笔呀。来,你们谁来写?”
我们都说,还是大哥写吧。大哥写什么只有大哥才知道呀,假如是给嫂子写,我们怎么能代替呢?他都给了我一拳,谁是谁的嫂子呀,你大哥光棍一条,死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哪去找嫂子呀。
就我代他写了。他说,写上你们的名字和老家的住址。一人写一张,假如谁在战场上殉国了,活下来的就凭这张纸找到他们的家里,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家里的人。
我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写了。我们五个人,老大崔排长,湖北黄冈柳下村。白面书生张家果,四川成都半裁巷。胖子王要强,贵州盘县阿洪乡。秃子胡南阳,四川广汉柳家湾村。还有我,西康康定白土坎村。我写了五张纸,崔大个让我们一人要一张,一定得收藏好。
秃子看着纸条,噗地笑了一声,说留着这纸,不如一人留一迭纸钱,谁死了就烧给谁,以阴间地下还可以吃顿酒饭。崔大个就一拳揍在他脸上,说我们这是为兄弟做正经的事,你说这话是在咒大家去死。秃子胡南阳捂住红了半张的脸,没话说了。后来,在攻打新平洋那一仗时,一发炮弹就把他半个秃顶掀了下来,红的白的东西溅了我们一身。
在受训练的日子,虽说很苦,但兄弟们都在一起,是快乐的。我们很快就换上了全美式装备,皮鞋都有两双,哈,简直奢侈得像是阔少爷。吃不完的牛肉罐头让我们都强壮起来。特务营训练很苦,啥都得学都得很精,骑马开车,驾坦克,玩各种枪械,发报绘地图。那里天天火辣的阳光烤晒着,我们的皮肤变得又黑又亮。开拔那天,崔排长钢盔一扣,头一昂,像战神似的威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