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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19年05月17日

     ◎次仁罗布

     我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只能傻呆呆地把老太太的愤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老太太终于不支声了,坐在床沿低声哭泣。

     老太太,您要保重贵体呀。您心里有怨气,就抽打我,发泄一下,万不可憋在心上。我说。

     孽债,孽债。三宝啊,为什么我会遭受报应呢?桑杰,我想静一会,别让人来打扰。老太太的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下楼时,查斯站在楼梯下。她见我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立马低头,准备扭身离去。我知道她一直服侍少爷,对很多活已经生疏了。我边下楼梯边喊住了她。

     查斯,老太太现在欠安,我让你先到厨房帮阵子忙,以后再看老太太怎么安排吧。

     查斯头也没抬,穿过院子进了厨房。

     老太太晚饭没来吃,我心里揪啊,就自作主张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太阳的余辉黄灿灿地滚落在卡垫上,老太太托着腮帮子沉思。

    老太太!老太太!我轻声打断她。

    桑杰,你来了。老太太凄楚的眼睛倾斜过来,啪嗒落在我的脸上。她把支在矮桌上的胳膊垂落下去,软绵绵地问我,查斯安排到哪里了?

    回老太太的话,被我暂时安排到厨房里,一切还遵老太太的训示。

    妥帖了。德忠老爷在信里说查斯轻浮浪荡,有了身孕,不得已只能遣她回乡下来。关于那媾和的男人,德忠老爷他们也不甚清楚。桑杰,这件事你我知道就成,别在张扬了。

    是。我应了下来。接着我又问,老太太,我让下人给您端碗糌粑粥来?

    气都气饱了,还能喝下粥?黄灿灿的金光正在慢慢向后退却,屋子里开始被阴冷占据,老太太痛苦不堪。我赶紧叫下人从灶里掏点牛粪火,上面撒了些香草,熏老太太。再后,剜些酥油涂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上。没一    会,她长舒了口气,把愤怨全一下吐出来了。

    翌日,老太太恢复了平静。

    几天后,老太太带着几个随从去了趟拉萨,回来后做了一个令我们都咋舌的决定。第一个决定是要给格日旺久少爷娶媳妇,第二个决定要把查斯嫁给赶骡子的驼背罗丹。一经宣布,驼背罗丹磕头谢了老太太,就径自把查斯的被子抱进他的房屋里。少爷的婚事我们还的张罗一阵子。谿卡里的很多男人都很羡慕驼背罗丹。连着几个夜晚,一些男人躲在驼背罗丹的窗口底下偷听,结论是查斯死也不跟驼背罗丹同床。男人们又开始瞧不起驼背罗丹了。

    夏天少爷娶了媳妇,这新娘子是荣兑仓的千金。说实话,叫堪卓益西的这个新娘子够丑的,是个狮子鼻,细眼睛,饼子脸,连我都看了下面的孽根一动不动的,我为少爷愤不平。驽马,你嘶鸣什么,现在我们的女主子不就这副德行吗?我也不怕你去告,再说你也告不了,因为你是畜生,不会说话。嘿嘿嘿。想什么我就说什么,也许来世你会骑在我身上,我驮着你,听你絮叨呢。

    榴村的轮廓出现在桑杰的眼前,他勒住缰绳,迟钝地从马上下来,找了个沙坡,脱掉裤子屙屎。那臭味被风卷进了榴村,桑杰扭着脖子得意地笑,满脸的皱纹刹时堆砌成沟沟壑壑。

    桑杰到达榴村时,天将将黑下来,有几只狗在后面追着狂吠。低矮的土胚房一撮一撮的,像堆着的一个个小土丘。桑杰把马停在一家行将坍塌的房门口,开始擂门。

    谁呀?屋内一个男人问。

    龙扎谿卡的桑杰。

    是管家呀,稍等,这就开门。

    桑杰只吸了一口鼻烟,吱纽纽地门打开了。油灯微弱的光从开门人的身后射过来,只见黑黢黢的一个影子。

    管家,请进来!黑黢黢的影子说。

    你去把马上的褡裢卸下来,再给马喂水喂草。桑杰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黑黢黢的影子肩头,滴溜溜地落在屋里的女人身上。

    是,管家。黑黢黢的影子跨出了门槛。

   女人边穿藏装边说,管家,这是要到哪里去?

   咤日寺。去找多佩。可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听说多佩先生刚从禅定中回来,身子很虚弱,我们也很想去叩拜。

    黑黢黢的影子把褡裢搁到地上,抱了张藏被。

    仁庆,这里有一袋糌粑、一腿羊肉,还有一罐酥油。桑杰跟黑黢黢的影子说。

    叫仁庆的男人吐出舌头连说,谢谢!谢谢!

    门吱纽纽地响,把仁庆和黑暗挡在了外面。桑杰抱住仁庆的女人胡乱地亲。

    天发白时,桑杰骑上驽马又上路了。道路蜿蜒地伸向山嘴,山坳里一片灰白。

    桑杰给驽马显摆昨晚发生的事情。马晃了晃头,这让桑杰很难受,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胸口蹿上来。

    你以为我老了,跟你一样驽钝,什么事也干不了?呸,畜生,我可是天地间最宝贵的人呢。那个叫仁庆的昨晚见到我,就像狗见到主子一般,还不乖乖跑到外面去睡的吗!

    驽马没有理会,它眯上眼,舒舒服服地拉了一路的马粪,那热气蒸腾须臾,立马冷却下去,无臭无味。

    秋日的清晨有冷风徐徐吹来,山谷里空寂无人,桑杰猛然感到了孤独。他吸了口鼻烟,话匣子又打开了。

   格日旺久少爷的婚事办得很隆重,荣兑仓的千金娶到了龙扎谿卡。少爷在谿卡里住了十几天,就匆匆赶往拉萨去。

   藏历水鸡年的六月,查斯生下了一个男孩,这让驼背罗丹高兴不已。老太太给查斯赏了一床藏被和一罐酥油。

   这一年的藏历十一月传来了达赖喇嘛(十三世)圆寂的消息,老太太向朗生们布施了糌粑和茶,还派我到咤日寺进行布施,并迎请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到龙扎谿卡念经。

   十二月初少爷因为土登贡培(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贴身侍从)事件,被噶厦政府革职,遣送回龙扎谿卡。这件事对格日旺久少爷的打击很大,回来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特别是少爷看到德忠老爷寄来的书信,得知土登贡培与十二月二十九日被流放的消息后,更是一蹶不振。

   老太太说,鬼怪附了少爷的躯体,才使少爷变成了这般样子。我没有少往咤日寺跑,喇嘛请来了,医生请来了,护法神也祭祀了,少爷还是浑浑噩噩。

    木狗年的开春时节,遵照老太太的吩咐,我陪少爷去咤日寺拜佛。半路上,少爷遇见了一个穿着破烂的游僧。少爷一见这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攥着他的手盘腿坐在了路旁,两人嘀嘀咕咕讲了很多话。末了那游僧站起来,决然地拄着木棍走了。少爷掏出几块川卡,让我跑过去交给他。那游僧却说,我不留恋身外之物,你家少爷何必把如粪的钱施与我呢?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把话回给了少爷,他把钱往兜里一甩,发出一声沉闷的咣当声。少爷望着游僧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愤愤地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咤日寺疾驶。

    从那以后,少爷的兴趣全放在了饮酒和跟查斯睡觉上。少爷经常让我想法子支开驼背罗丹,然后同查斯睡觉。有时是在我的房子里,有时侯是在谿卡后面的林子里,有时侯是在田埂边。

    不久,堪卓益西把我召到她房间里去。我想:完了,这下肯定一顿臭骂。堪卓益西一见我舒展了笑容,那塌鼻子更加宽广了,呼哧呼哧的气流在鼻孔里上奔下跑。她说,管家,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我和老太太决定让查斯和驼背到娘村去帮一阵忙。你把他们送过去,顺便看看那里的情况,然后速回来。

    是。少奶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下了楼梯,我就去通知查斯和驼背罗丹,然后下午出发了。

    查斯背着小孩,抱着一小袋糌粑;驼背罗丹背着被子。我骑马走在前面。驼背罗丹不一会儿赶了上来,他和我并着走了一段,终忍不住说,管家,能让我们一家人在娘村住到死吗?

    我看看天,太阳还在当头,答非所问,说,累了的话休息一下吧。

    查斯跪在地上说,管家,您就让我们在娘村住下吧!

    我给老太太说说情,争取让你们住在那里。我说。这是真话,我怕少爷跟查斯惹出什么事端来,把我也牵涉进去,到时候怎么向老太太交代。

    我们没有停下来,满天布满星光时到了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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