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5月21日
◎嘎子
又一个早晨,老阿洼给我做了按摩理疗后,我的腰背没那么痛了。
老阿洼喝了茶,吃了一大块烤饼子,站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看了我一眼,说你心里就没想过那个部落?这里的大风雪里,他们的命运如何呢?
我看看冰墙,仍然冰冷在那里。我苦笑了一下,把心里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阿洼说,好几天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的手又在冰墙上一抹,很刺眼的光便闪耀起来。
他永远也听不到我心里暗暗说的话。我说,他们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雪地上飘来一团黑雾,在寒风刮了一夜的雪地上缓缓移动。
青黑青黑的雾还带着夜的寒冷与色彩,低低地压在软绵绵的积雪上,远远看去,真像一只巨大的耷着脏污羽毛的怪鸟。
狼从黑雾里钻了出来,一头两头三头……好像是怪鸟孵出的一群怪鸟崽。风刮起来时,黑雾被撕成了碎片,扔在了山头、沟壑、雪坡、树丛……
(我还能认出,从雪里钻出来的那个穿厚的皮袍,半张脸裹着红色围巾的女人叫索琼。)
她是出来捡拾柴禾吧,一抬头,她惊慌地张大了嘴,又赶忙捂上嘴,没叫出声来。她发现了对面雪坡上跳来跳去的狼群,手上刚拾的几根柴禾又掉在了地上。
狼在对面黑雾里闪动着蓝幽幽的眼光。
“洛尔丹,狼!”索琼朝雪坡处喊了一声。
睡意朦胧的洛尔丹动了动身子,低哼了几声,嘟囔说:“有什么惊怪的。让它们来吧,我还可以饱饱地喝一碗肉汤呢。”他翻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洛尔丹,你醒醒。”索琼使劲推攘皮筒子里的男人:“你醒醒呀,那不是一头狼,是好多好多,一大群狼呀!”
洛尔丹哼哼叽叽地嘲笑索琼,抬起头,眼睛内还是一片迷茫:“还是那头瘸腿狼王领的头吧。哈,那头狼同你父亲一样,都是狡猾透顶的瘸鬼,哈哈,它早追着部落畜群的屁股去了,那儿,才有诱惑它们的油水呢!看看我俩,骨头上也没二两肉。”他又仰着头哈哈哈笑起来,笑出了两行浊泪。
“你眼睛没瞎,就起来瞧瞧吧!”索琼扶起他的头,朝向狼蹲着的地方。他眼内有了恐惧,啧着舌头连声叫:“妈妈呀,我的老天呀,我的保护神呀!”
洛尔丹嗅到了股火烤焦的骨头味,左右寻找,他在火堆旁看见了那几根烧残了骨头,终于明白了这些苍蝇一般讨厌的东西是寻着什么味找来的了。他啧着舌头,后悔昨晚只顾和她亲热,没把那几根啃光的骨头扔远点。
冻伤的脚踝又在牙齿啃咬似的疼痛了。
狼蹲在浓雾滚动的风雪里,眼馋地望着前方。几条胆子大的慢慢朝火堆前靠过来,扫过它们粗糙皮毛的寒风,把浓重的腥臊味送了过来。洛尔丹受不了啦,唰地抽出了腰刀,放在身前。他对索琼说:
“喂,把火烧大点!”
索琼收拢地上的柴草,添进火堆内,苦着脸说:“快没柴了。”
“在雪里刨刨。”
“没有,早烧光了。”
“快去背后的灌木丛里拔!”
“那里也有狼呀!”
“唉呀呀呀,看来我们死定了。”
洛尔丹干涩的眼睛让火烧得红亮,他望着守候在坡顶上的狼群,咬着牙说:“狗杂种!”
“我们怎么办?”索琼心跳得慌。
洛尔丹抚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慰她。他把嘴里嚼咬的什么东西吐在地上,又回头恨着坡顶的狼,说:
“我们的肉也不会让你们白吃,狗杂种。来吧,你们也要尝尝死是什么滋味。”
洛尔丹脱下皮袍,扔进了奄奄一息的火堆内。索琼心疼地看着他满身沾上又融化的雪粉,眼潮了。她紧紧搂着他宽厚的肩膀,心内一热,一股滚烫的东西从眼眶内涌了出来。洛尔丹身子颤动了一下,又渐渐冰凉了。他用力推开索琼,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又狠狠一挥手:“你滚开点!你跟着我只有送死!头人的大小姐,老子让你送了命,活下来也受不了我们阿洼人的咒骂呀!”
“洛尔丹!”
索琼委屈得嗓音都嘶哑了,她翕动着紫黑的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也吐不出来。她拉着洛尔丹的皮袍,又想紧挨着他。
“你走开点!”
洛尔丹脸色难看极了,颤着手指头戳在她的额头上:“别靠近我。别靠近,我的刀是没有感情的!”
“洛尔丹!”索琼满脸是泪:“我要陪着你,依靠你,保护你。我要与你生生死死在一块。”
“谁想要你这匹母臊马!”洛尔丹狠狠一耳光,把索琼扇了好远。索琼跪在地上,没抬头,捂住火辣辣的脸轻轻抽泣起来。
火又冷了下去,只几团蓝色的火焰在风中无力晃动。早晨的雪空一片青紫,散不尽的黑云团像愚顽的疮疤赖在空中。风声呜咽,夹杂着狼急躁的嗥叫,雪地充满了寒寂与恐怖。
一头饿极了狼从雪雾中窜了出来,朝跪在地上毫无防备的索琼扑咬上来。洛尔丹大叫一声,滚过去转身迅猛挥出一刀,噗哧一响,狼摔了好远。几滴腥红的狼血溅在他的脸上。洛尔丹冷眼看着地上的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狼已经断气了,肚皮划开了长长血口,红绿肠子流了一地。他又回头看看吓得缩紧身子的索琼,有些悔恨自已刚才的粗暴。他抹抹脸上的血迹,叹口气,爬到索琼身前,抚住她的身子轻柔地说:
“索琼啦,我洛尔丹不是人。不该那样对你。”
索琼低着头,没吭声。肩头又在轻轻抽搐。
“索琼,我还是要你离开这里。你顺山路朝下走,狼不敢过来,看着那条死狼它们没那个胆量过来了。你马上走,带着我们的孩子走。我不想你和孩子陪我去死!”
他的大手就在索琼肚皮上轻轻抚摸,索琼感觉到了他鼻孔内喷出的热气。她抬起头来,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就在这一刻,她的心硬了起来。她知道,此时不管自已怎么劝,也劝不回这倔得像头老牛的男人。她也抚着肚子,里面一阵绞痛,她嘴唇凉了。她好明白了洛尔丹的用意,泪流满面地抱着他坚硬如石头的脸,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眼内有了些坚强和冷酷。她站起来,把自己的皮袍也脱了下来,扔进火堆里,又把火镰留给了男人。她的额头朝男人胸前的护身符靠靠,抬起头说:“我马上走。你也不能同狼硬拼,守住火堆。我会找到部落里的人来救你的。你发誓,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看着洛尔丹朝手心吐了口痰,又抹在地上,发了誓言,才抱着身子朝山下走去。那瘦小如一棵雪风揉弄的小草一样的身子,走得挺直,充满了信心。当她的瘦削的身子一点一点被雪雾吞没时,洛尔丹才想起一件事,朝她大声喊:
“喂,别忘了告诉喇嘛吉巴,我洛尔丹儿子应该叫尼玛维色!”
风裹着隆隆的响声,把他的话从一个山壁清晰地传到另一个山壁。他相信,索琼听见了。他还是有些后悔,没当面告诉索琼。这事让他苦苦想了一夜,终于明白了瘸腿头人带领着疲惫不堪的阿洼人,在这片无边远际的雪野里东游西荡,苦苦寻找的正是那轮能融化冰雪,滋养草木的金灿灿的太阳呀。哦,尼玛维色,我的儿子,你正是我盼着的金太阳呀!
他半卧在火堆前,仰头朝漫天飞雪哈哈笑起来。雪坡顶上的狼全被他的笑声惊起来,把一串串时高时低的忧伤撒在这片更加寒冷的雪野上……(未完待续)